黃盛風塵仆仆地勒住韁繩,眼前景象讓他渾身血液凝固——
官道上橫七豎八躺著四五具尸體,血水將黃土染成暗紅。
還有不少傷者在哀嚎。
一隊官兵正在清理現場,為首的將領看見黃盛,急忙行禮:“黃大人!”
“王參將,”黃盛聲音發緊,“陳進士他們...”
“幸不辱命!”王參將指向不遠處,“下官趕到時,土匪剛截住馬車。顧家護衛好像有所準備,陳大人和顧小姐和他們的人都安然無恙,只是我的人傷了三個。”
黃盛這才注意到道旁樹蔭下站著幾個人。
青衫玉帶的年輕男子正扶著一位小姐上馬車,周圍站著十七八個帶刀護衛。
不愧是顧家,竟然會隨身帶這么多好手。
王參將壓低聲音:“不過...那匪首臨死前喊了聲黃家害我,當時不少人都聽見了...”
黃盛閉了閉眼,整了整衣冠,徑直朝馬車走去。
護衛們立刻拔刀相向,他卻突然躬身行了一個大禮:“陳大人,老夫家里管教不嚴,特來請罪!”
陳知禮目光復雜地看著面前這個人,這個人幾個月前還是堂堂的知府,也曾經還是他前世的老丈人。
半晌才道:“黃大人不必如此,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我好像沒做過對不起你家的事,這是何意?”
“賤內因小女之死郁郁寡歡,她的奶娘私自買兇,事后賤內好像也知道一點,卻沒有及時止損。”
黃盛直起腰來,“老夫已將其休棄,并呈報官府押走黃張氏與其奶娘張婆子。
這是休書副本與認罪狀,請陳大人過目。”
陳知禮心里冷笑,果然是老狐貍,直接把罪惡推給奶娘,的確這些事出面的不會是主子。
“黃大人,這些還是上交衙門吧,我雖然已經被朝廷派為大理寺從六品寺丞,但畢竟還沒有正式上任。”
黃盛淚光閃爍:“我也是此前剛剛知道,還是管家不小心聽見她們的對話,老朽愧對朝廷栽培,更愧對兩位..."
陳知禮與顧盼兒對視一眼,見黃大人意欲跪下來,忙伸手扶住黃盛:"黃大人真的不必如此。此事既非您本意,我自當如實上奏。"
他心里再次感嘆黃盛的果決,非一般人可以做到。
他這樣一來,徹底洗清了自己身上的嫌疑,證人、證據都有,還是大義滅親…
黃盛苦笑:"看來...老夫得去衙門走一遭了。"
巡撫派來的刑名師爺將供狀輕輕放在案幾上,黃盛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接過毛筆。
"黃大人,"師爺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按律,謀害朝廷命官未遂者,主謀當處流刑。
您雖已休妻,但張氏終究是您發妻..."
“老夫明白。”黃盛懸腕落筆,墨跡力透紙背,“這是張婆子的認罪書,張氏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她們所有罪狀,老夫愿一一作證。”
窗外驚雷炸響,初夏的暴雨突然傾盆而下。
陳知禮坐在太師椅上,指尖輕叩青瓷茶盞。
"陳大人,”黃盛突然轉身長揖到地,“老夫教妻不嚴,險些釀成大禍。您若有任何條件...”
“黃大人請起。”陳知禮虛扶一把,聲音清朗如碎玉,“令愛新喪,下官亦不忍苛責。只是...”
他話鋒一轉,“此事終究要經官處置。”
三日后·巡撫衙門
公堂上驚堂木震響,張氏和張奶娘披頭散發被按跪在地。
她瘋狂掙扎著,嘶啞的嗓音早已哭破:“老爺!我兒還在流放路上啊!您真要看著我們母子...”
張奶娘則把所有罪責背在自己身上,只說事情成了,才被主母無意中發現。
……
“閉嘴!”黃盛厲喝打斷,轉身對巡撫拱手,“大人明鑒,張氏沒有管教好自己的奶娘,本身就有罪,但其所為與黃氏全族無干。
這是張奶娘私自動挪用張氏嫁妝的銀票存根,還有其與土匪往來的書信。”
陳知禮輕聲道:“且慢。”
他從袖袋掏錢一枚玉佩呈上,“這是當日匪首身上掉落的信物,背面刻著濟寧張記。”
師爺查驗后驚呼:“是張氏娘家的印鑒!”
堂下一片嘩然。黃盛閉了閉眼——他這妻子竟糊涂到用娘家印信聯絡土匪!
巡撫沉吟片刻,看向陳知禮:“陳傳臚乃苦主,依您之見...”
“下官以為,”陳知禮拱手,聲音不卑不亢,“首惡當嚴懲,但黃大人大義滅親之舉,足見真誠。
至于張氏一族,我私以為張家人應該不至于如此糊涂,可以請來調查,或許只是張氏于她奶娘私下的所作所為。"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給了巡撫臺階,又暗示不可能僅僅是奶娘的所作所為。
印章不止一個人看見,帶出張家避無可避,但又不想干倒張家。
這就是天大的人情了。
堂上幾位官員交換著眼色——這新科進士,倒是深諳為官之道。
兩日后。
濟寧官道。
陳知禮的車隊即將啟程回鄉。
黃盛獨自站在陳知禮的面前,手中捧著個紫檀木匣。
“陳大人。”
他深深作揖,“這是老夫整理的有關漕運之事,或許對您將來在大理寺任職有所助益。”
陳知禮鄭重接過,卻見匣中另有一份地契。
黃盛低聲道:“這是黃某的一處田莊...老朽已無顏保留,不如贈予顧小姐壓驚。”
顧盼兒聞言轉頭,她輕輕搖頭:“不必。我不會要這些...”
黃盛眼眶泛紅,懇切道:“顧小姐,這田莊是黃某的一點心意,若您不收下,黃某心中難安。這也是為了彌補我那不成器的妻子治下不嚴犯下的過錯。”
陳知禮也輕聲勸道:“盼兒,收下吧,黃大人也是真心實意。”
顧盼兒猶豫片刻,終是點了點頭:“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黃盛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
陳知禮又道:“黃大人,日后若有何事,盡管派人來尋我。”
黃盛忙拱手:“多謝陳大人,日后若有用得著黃某之處,定當竭盡全力。”
此時,車隊的護衛前來提醒啟程時間已到。
陳知禮與顧盼兒登上馬車,黃盛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
馬車緩緩行駛在官道上,顧盼兒看著手中的地契,心中五味雜陳。
而陳知禮則在心中思索著漕運之事,他知道,未來還有許多挑戰等著他。
“相公,咱們不缺這個,你為何要收下?”
“咱們是苦主,我放了他一馬,他補償一些也應該,不然他不會安心,而且這個黃大人或許將來我能用的著。”
盼兒撅著嘴:“我覺得這個人太狠了,做起事來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你就不擔心他日后反將你一軍?
也不是沒人可用,干什么要用這樣的人?我看他三年后不容易起復的。”
陳知禮笑笑不吱聲。
有些事以后再說吧,到時候不需要用就不理就是了。
他們不知道的是,在他們走后不久,張氏及其奶娘就自盡身亡。
因為陳知禮的不追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