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內,時間仿佛凝固了。
那是一種比喧囂更可怕的寂靜。
每一粒塵埃,似乎都因為承受不住帝王的怒火,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懸浮在燭光里。
李世民的目光,如同一把已經(jīng)磨到最鋒利的冰刀,死死地釘在殿角那個黑暗的角落。
那里,仿佛什么都沒有。
又仿佛,藏著整個大唐最深沉的影子。
終于,那片黑暗,微微動了一下。
一道身影,從陰影中緩步走出。
他走得很慢,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就像是影子本身擁有了形體。
他穿著一身最普通的玄色常服,身材中等,面容普通,是那種扔進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來的類型。
可當他出現(xiàn)時,整個大殿的溫度,似乎又降了幾分。
他就是李君羨。
皇城司統(tǒng)領,百騎司指揮使。
大唐皇帝手中,最不為人知,也最為致命的一把暗面之刃。
他的職責,不是在朝堂上慷慨陳詞,也不是在沙場上沖鋒陷陣。
他的戰(zhàn)場,在黑暗中。
他的使命,是為皇帝拔除一切敢于在陰影中滋生的毒草。
“李君羨。”
李世民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穿透了這死寂的空氣。
“臣在。”
李君羨來到大殿中央,沒有絲毫猶豫,單膝跪地,動作干凈利落,像一臺精密的機器。
李世民沒有說話。
他只是抬起手,將御案上那封沾著血跡的奏折,猛地一甩。
奏折如同一個黑色的飛鏢,帶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怒氣,呼嘯著飛向李君羨。
李君羨頭也沒抬,只是伸出右手,穩(wěn)穩(wěn)地將奏折接在了手中。
“你自己看。”李世民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
“臣遵旨。”
李君羨就著跪地的姿勢,迅速而沉默地展開了奏折。
他的目光,如同最老練的獵鷹,快速掃過奏折上的每一個字。
私設軍府、擅建兵甲、筑壘為巢……
一樁樁,一件件,都是足以讓任何一個藩王萬劫不復的滔天大罪。
即使是李君羨這樣見慣了黑暗與陰謀的人,在看到那句“非瘋癲,實乃巨寇”的結論時,他的瞳孔,也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
他的呼吸,出現(xiàn)了一個微不可查的停頓。
他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已經(jīng)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李世民死死地盯著他,看著他臉上一閃而過的細微變化。
皇帝的胸中,怒火與失望交織成一片狂暴的海洋。
他想起了那個在太極殿上,哭著喊著要去齊州的兒子。
他當時以為,那只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的任性胡鬧。
他想起了自己一次次將張玄素彈劾的奏折扔到一旁。
他當時以為,那只是一個老頑固對一個廢柴王爺?shù)钠姟?/p>
他錯了。
錯得離譜!
他不是在放逐一個兒子。
他是在放虎歸山!
不,他甚至不是虎!虎的野心,寫在臉上!
他是一條藏在最深淤泥里的毒蛇!在你完全放松警惕的時候,給你最致命的一擊!
恥辱!
前所未有的恥辱!
“砰!”
一聲巨響,震得整個甘露殿都嗡嗡作響。
李世民終于壓抑不住,一拳狠狠地砸在了由上好金絲楠木制成的御案之上!
堅硬的御案,竟被他砸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孽障!!”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怒吼,從這位九五之尊的喉嚨里爆發(fā)出來。
這聲怒吼,飽含了一個父親被欺騙的失望,更飽含了一位帝王被挑釁的震怒!
李君羨的頭,垂得更低了。
他知道,皇帝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
李世民猛地站起身,龍袍鼓蕩,一股君臨天下的無上威壓,瞬間籠罩了整個大殿。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跪在腳下的李君羨,一字一句,如同從牙縫里擠出來一般。
“李君羨,朕命你,親率百騎司所有精銳,即刻!秘密奔赴齊州!”
“給朕……查個一清二楚!”
“朕要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他到底有什么倚仗!他那所謂的‘地下王陵’里,究竟藏了些什么牛鬼蛇神!”
李君羨重重叩首:“臣,遵旨!”
他的回答,簡短,有力。
李世民看著他,胸中的殺意,已經(jīng)沸騰到了頂點。
徹查?
不,不夠!
對于這種敢于挑戰(zhàn)皇權、動搖國本的逆行,僅僅是徹查,太慢了!也太仁慈了!
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夠替他斬斷一切麻煩的刀!
李世民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寒光。
他緩緩地吐出了那句,讓李君羨都為之動容的命令。
“若真如奏折所言,查有實據(jù)……”
皇帝的聲音,停頓了一下。
整個大殿,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朕……賜你先斬后奏之權!”
先斬后奏!
這五個字,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轟然壓下。
這代表著皇帝給予一個臣子,至高無上的信任,和生殺予奪的權力!
這也意味著,齊王李佑的命運,從這一刻起,已經(jīng)懸于一線。
只要李君羨找到他謀反的鐵證,便可不必經(jīng)過任何審判,不必等待任何圣旨,當場格殺!
這是帝王對于自己血脈的徹底絕望,也是對于任何潛在威脅的零容忍!
李君羨猛然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震撼。
隨即,這絲震撼,便化為了絕對的服從。
他再次重重叩首,額頭碰觸冰冷的金磚,發(fā)出一聲悶響。
“臣,領旨!”
說完,他站起身,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甘露殿。
高大的身影,很快便重新融入了殿外的黑暗之中。
同一時間。
長安城內,一座毫不起眼的普通宅院里。
上百個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人,從各個角落無聲無息地集結。
他們沒有交流,沒有聲響,只是沉默地披上統(tǒng)一的黑色軟甲,佩戴上鋒利的橫刀和特制的弩箭。
冰冷的鐵器,在月光下反射著幽幽的寒芒。
很快,一百匹同樣披著消音馬蹄的戰(zhàn)馬,被牽了出來。
他們翻身上馬,動作整齊劃一,如同一人。
他們,就是百騎司。
天子手中,最神秘、最精銳,也最令人聞風喪膽的力量。
他們是皇帝的耳目,是皇帝的刀劍,是行走在帝國暗影中的幽靈。
為首的一人,正是剛剛離開皇宮的李君羨。
他換上了一身勁裝,臉上的表情,冷硬如鐵。
他沒有做任何戰(zhàn)前動員。
他只是舉起手,朝著齊州的方向,猛地一揮。
一百騎,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悄無聲息地沖入夜幕,朝著東方,疾馳而去。
黑云,壓城。
一場針對齊王的雷霆風暴,已然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