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藏身的地方,不是海島村,而是在城市邊上一處老舊安靜的居民區里。
這里的房子多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紅磚樓,墻皮斑駁,樓道里堆著各家的雜物,空氣里總飄著油煙和老家具混合的味道。
人流混雜,鄰居多是早出晚歸的工人或者小商販,沒人會留意他這個每天只在傍晚出門買兩個饅頭的沉默老頭,是個絕佳的藏身之所。
屋里陳設簡單得近乎寒酸。
一張磨得發亮的舊木桌,桌角缺了一塊,用鐵皮包著,是他從廢品站花五塊錢淘來的。
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泡懸在上方,拉線開關松了,輕輕一碰就晃悠,在墻上投下晃動的影子。
墻角堆著一床打了補丁的棉被,旁邊是個掉漆的暖水瓶,這就是全部家當。
阿福枯坐在桌前,布滿老繭和裂口的粗糙手指,一遍遍摩挲著一張邊角都磨損卷曲的舊照片。
指腹反復碾過照片上的人臉,把原本就模糊的邊緣蹭得更毛糙了。
照片微微泛黃,卻清晰地映著兩張年輕的笑臉。
左邊那個,穿著白色襯衫,領口松開兩顆扣子,笑容陽光燦爛,眼神清澈得像山泉水,正是二十出頭的夏家少爺夏時陌。
那時候他剛從國外回來,還沒接手公司的煩心事,每天都樂呵呵的,見了誰都喊“叔”。
右邊那個,穿著熨帖的管家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額前的發線還沒后移,笑得拘謹卻精神,正是當年的阿福自己。
那時候他剛當上管家沒多久,走路都挺直腰板,覺得能在夏家做事是天大的榮耀。
照片的角落里,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探出半邊身子,梳著兩個羊角辮,其中一個辮子的皮筋松了,碎頭發耷拉下來。
她小手緊緊攥著阿福的衣角,指節都發白了,眼睛卻好奇地盯著鏡頭——那是他的女兒阿嵐,如今宬年身邊那個冷面冰山般的管家,林嵐。
那時候她剛被接到夏家,見了生人就躲,只敢跟在他身后。
照片像個冰冷的開關,一碰開,那些沉重的畫面就洶涌而來。
夏時陌少爺第一次學著喝酒,醉了抱著他哭,說擔心自己做不好公司;阿嵐拿著滿分的試卷跑過來,舉得高高的要他看;夫人坐在花園里喝茶,笑著說“阿福啊,以后這倆孩子就拜托你多照看了”……
可現在,夏時陌像個活死人一樣躺在冰冷的醫院里,全靠機器維持著微弱的呼吸,醫生說能不能醒來全看天意。
而自己唯一的骨血,他從小捧在手心里的寶貝閨女阿嵐,卻在為少爺的情敵宬年效力。
替他打理事務,安排行程,甚至前幾天聽線人說,她親手把夫人的骨灰盒從秦昊手里接過來,交到了宬年手上。
阿福只覺得胸口那塊大石頭又沉又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掏出旱煙袋,手抖得厲害,半天沒點著。夫人臨終前那虛弱卻無比清晰的囑托——“阿福…照顧好時陌…一定要…要讓他醒過來…”——像魔咒一樣在腦中盤旋。
他答應了的,可他現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這破屋子里,看著一張舊照片發呆。
桌上那臺老掉牙的收音機,大概是屋里唯一能發出點嘈雜響聲的東西。
外殼是掉了漆的墨綠色,旋鈕松了,轉起來咯吱響。滋滋啦啦的電流聲混著模糊不清的戲曲節目,咿咿呀呀的,阿福根本沒心思去關它。
這噪音反而成了他沉重思緒唯一的背景板,至少能證明這屋里還有點生氣。
突然,收音機里的戲曲聲戛然而止,一個女播音員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刻意的急促,強行蓋過了雜音:“本臺緊急插播最新消息!今晚城北廢棄化工廠區發生劇烈爆炸,火光沖天!現場一片狼藉,已發現多具尸體!警方初步偵查認為,疑似黑幫團伙火拼引發易燃物爆燃所致!據可靠消息來源透露,此次驚天爆炸案,很可能與日前本市發生的數起惡性案件存在重大關聯……”后面的話被一陣更猛烈的、撕拉撕拉的噪音粗暴地淹沒了,像是信號被什么東西干擾了。
城北化工廠?惡性案件?爆炸……尸體……
阿福擦照片的手像被焊在了半空,煙袋鍋“當啷”一聲掉在桌上。
他猛地湊近收音機,耳朵幾乎貼在喇叭上,渾濁的老眼瞬間爆射出鷹隼般的銳利光芒!秦昊!他前幾天剛從一個以前的老部下那里打聽到,秦昊的余黨就藏在城北化工廠附近的廢棄倉庫里。
鬼嶼那晚的瘋狂追殺,少爺倒在血泊里的樣子,夫人骨灰被搶時的混亂……爆炸,尸體,難道是秦昊那幫人徹底完蛋了?
這對他來說絕對是天大的好消息!壓在心頭的惡氣好像能喘出一點了。
可緊接著,一個更揪心的問題砸了上來——夫人的骨灰盒呢?
上次老部下偷偷傳話,說宬年的人動手了,從秦昊手里搶回了骨灰盒,當時他還松了口氣,想著總算能讓夫人安寧了。
可現在爆炸了,骨灰盒會不會出事?宬年會不會也卷進去了?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從嘴里蹦出來。
秦昊死了固然解恨,可海島村的燈塔儀式呢?夫人遺囑里白紙黑字寫得分明:她的骨灰必須在海島村那座古老的燈塔完成三次特定時間的亮燈儀式,分別是她的忌日、少爺的生日和他們家老宅起火的日子。只有這個儀式完成,那份隱藏在瑞士信托里的、價值驚人的夏氏核心股權才能真正啟動轉移程序,交到少爺夏時陌手中。那是少爺未來唯一的翻身希望,是他能在夏家站穩腳跟的最后本錢。
收音機里斷斷續續還在播放著爆炸的消息,“爆炸……尸體……”幾個關鍵詞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阿福焦灼的心上。不能再等了!一秒也不能再等了!
他不能指望宬年,那個男人心思太深,誰知道他會不會按夫人的遺囑來辦。
夫人的遺愿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完成,這或許也是喚醒少爺的最后一線生機——醫生說過,強烈的精神刺激或許能讓他醒過來,要是知道母親的遺愿實現了,或許……
更讓他揪心的是阿嵐!他的女兒!她現在就在宬年那個披著人皮的狼身邊,寸步不離地當他的管家。
宬年下一步必定是帶著骨灰盒去海島村完成儀式,依著他對阿嵐的了解,她一定會跟著去,哪怕只是履行職責。
那地方偏僻荒涼,三面環海,只有一個碼頭能進出,一旦出事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宬年心狠手辣,行事不擇手段,為了拿到股權什么都做得出來,誰知道這一趟會發生什么不可預料的事情?
阿嵐會不會被當成棋子?會不會有危險?
想到阿嵐可能遭遇的危險,阿福猛地站起身,在狹小的屋里來回踱步,軍綠色的舊布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一個極其冒險、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瞬間成形、固化。
必須去海島村!必須親眼看著!
看著夫人的骨灰按照她生前的心愿,安安穩穩地完成那三次點亮燈塔的儀式,這直接關系到少爺的未來命運,他不能讓夫人死了都不安寧。
同時,他也必須想辦法,哪怕只是遠遠地、偷偷地看上阿嵐一眼,確認她是安全的,不然他這顆老心永遠懸著。
他哆嗦著手,像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寶,小心翼翼地解開衣襟最里面的暗扣,從貼肉的襯衣口袋里掏出一個被油紙層層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
油紙已經泛黃發脆,是他用家里以前包點心剩下的,一層、兩層、三層……剝開后,里面赫然是一個巴掌大的、老掉牙的軍用衛星電話。
黑色的機身,邊角磕得坑坑洼洼,屏幕上還有一道裂紋,是夏家大廈傾倒前夕,他憑著管家特有的警覺和最后一點人脈,托人從一個退伍老兵手里買來的,偷偷藏起來的最后保命符。
電池早就耗盡了,這些年他一直像護著命根子一樣藏在身上,睡覺都壓在枕頭底下,舍不得用,也怕一開機就被宬年的人定位到,暴露自己。
此刻,這個冰冷的鐵疙瘩,成了他黑暗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阿福手忙腳亂地翻找出同樣珍藏的充電線,那線是他自己接長的,用膠帶纏著好幾處。
他顫抖著手把插頭插進墻腳那個松動的插座里,火花“啪”地跳了一下。
屏幕在短暫的黑暗后,幽幽地亮起了一個微弱的光點,顯示正在充電!
成了!他得立刻聯系一個人——老馬頭!一個在碼頭混跡了一輩子的老搬運工,以前夏家的貨船靠岸,都是他帶人卸貨,為人仗義,欠過夏家的情。
后來夏家倒了,他也沒跟別人一樣落井下石,還偷偷塞給過阿福一筆錢。
只有他,才有可能打聽到宬年那種大人物的車隊動向,知道他們什么時候出發,走的哪條路,才有可能知道他女兒阿嵐是不是也上了去海島村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