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無涯下山并未驚動府里任何人,林一凝視著眼前氣息微弱的年輕人,察覺到他與五年前那個急躁沖動的少年已判若兩人。
只見林無涯闔目端坐于蒲團之上,周身氣息漸次流轉,他雙掌交疊于臍下三寸,任由真氣在奇經八脈間游走沖撞。他所運轉的《八葉蓮生訣》是少林秘傳心法,此法脫胎于《法華經》中“八葉蓮臺”意象——傳說佛陀成道時,八瓣金蓮自八方飛來,每瓣對應一種“苦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修煉者每治愈一苦,對應蓮瓣便枯萎一瓣,待“無苦亦無蓮”時方證大道。此刻林無涯僅能借此法緩慢療傷,此心法每進一步皆痛苦萬分,百年前的少林第一武僧震岳大師也沒有登上第八重境界。
今晨那開山斷石的一劍,林無涯已醞釀多時,《金剛碎玉訣》共有十二重關隘,武功心法林無涯雖早已融會貫通,卻受限于自身真氣不足,行至第七重關隘時已是強弩之末,丹田真氣已然凝滯,周身經脈似被無形鎖鏈牢牢勒住。
他強壓暴起的青筋,將真氣盡數灌注劍身,當暗紅流光在劍刃浮現,劍鳴驟然暴響!他冒著經脈盡斷的風險揮出那一劍,體內真氣如潰堤洪流般奔涌而出,隕石應聲而裂!
從無法在隕石上劃出一道劍痕,到隕石被一劍斬斷,林無涯用了整整五年。
五年磨礪錘煉了他的意志,卻從未熄滅復仇的火焰。
“林叔,這世上除了父親之外,我唯一信您。”過了許久林無涯才緩緩開口,“所以我特意在此等候,我知道您會來。”
“無涯,你父親的事,我看還是從長……”林一正要開口勸阻,卻被林無涯抬手止住。
“父親死因我自會查清,我今日要問的,是另一件事。”五載光陰已將少年鋒芒磨成幽潭寒水,“我想知道父親去少林寺那日,都發生了什么?”
“那日收到英雄帖后,當夜他便遇襲,這些你都知道。”每當回憶那日,林一便心如刀絞。
他指尖輕撫龍淵劍上的紋路:“父親曾告訴我,這柄劍采九嶷山千年寒鐵,引赤水淬火七晝夜才鍛造而成。”他借著劍身支撐,踉蹌站起,劍鋒刮過青磚發出刺耳銳鳴,“為追求劍鋒鋒利的極致,他摻入七錢南海冰砂,劍身輕三分,劍鋒卻更脆七分,父親總說此劍剛烈,需以真氣溫養,所以從不離身。”
劍柄被重重按進林一掌中,冰涼觸感直透骨髓。
“既然父親知道此行兇險萬分,為何不帶這柄劍?”
少年的眼眸沉靜如水,這五載光陰不僅磨礪了他的劍技,更將當年那個沖動少年淬煉得心細如發。
“難道……”林一瞳孔微縮,劍身寒芒映得他滿臉霜色,“他在去之前就知道自己會一去不回?”
“九叔說過,父親的《金剛玉碎訣》已入化境,縱使大宗師也難近三尺。”林無涯聲音有些嘶啞
“是毒。”
“林叔,爹是被毒死的……”
這幾個字如重錘擊心。
“父親去之前就已知自己身中劇毒,已無活下去的可能,所以他將佩劍留下。”
他輕輕按住林一的手腕,盡管真氣潰散使他的手指微顫,目光卻如古井深潭:“所以林叔,請您務必詳細的告訴我——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
林一垂首陷入痛苦的回憶,盡管這只是林無涯的推測,卻字字如刀刻入他的心扉。他雖不及少年聰慧,卻也聽懂了話語間的深意——當日見過林震南的人里,其中很可能就有下毒之人!
窗外雨聲淅瀝,仿佛敲打著他紛亂的思緒。
“那日……你父親的神情異常焦躁,”林一低聲道,“他眉頭緊鎖,額頭上冒著冷汗,我只當是英雄帖擾了心神……”
他猛然抬頭,驚覺林震南當時的異常神情,或許正是毒發前的掙扎——兄長竟在劇痛中強撐前往少林寺,最終釀成悲劇。
而他卻絲毫沒有察覺!林一被握住的手開始不住顫抖。
林無涯察覺到了他的恐慌,輕輕松開手,眼中閃過復雜神色:“這不怪您林叔,父親向來隱忍,這等苦楚必定極力掩飾。”他轉身望向窗外雨幕,“我只想知道,當日父親都見過什么人?”
林一凝神回想,雖五載春秋流逝,那日的記憶卻鮮明如昨,每當望向這間臥房,他總恍惚看見兄長遠去的背影。
林府上下數十仆役,林一均能一一喚出名字,自他執掌家業以來,便一直如精密齒輪般運轉著林府中的銀錢流水,人事更迭也在他運籌之中,唯獨鑄劍鋪例外——那些分布在各地的林家鑄劍鋪,最遠延伸至西北邊陲,皆由獨立掌柜執掌,林一只需在每月初八收取賬冊,從不插手具體經營。
林府看似不設防,實則森嚴壁壘,各地鑄劍師無家主手令不得擅入,掌柜們不敢有半分僭越,況且更有墨九蟄伏暗處,任何妄圖潛入者唯有死路一條。
若林震南當真遭人下毒,兇手必是府中之人!
他細細回溯那日每個細節,屈指算來,當日林震南只見過幾人而已,個個都是熟稔面孔。冷汗順著脊梁滑落,他實在難以相信,這些朝夕相處的人竟會做出這等倒行逆施之事!
那日二人在林震南房中待到深夜,無人知曉他們究竟說了什么,唯有窗外的雨,徹夜未歇。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一聲清叱便劃破了林府清晨的寧靜。
“林無涯!滾出來!”
只見身穿一襲織金錦袍的女子立在門外,正不耐地叩擊門扉,染著蔻丹的指甲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林無涯睡眼惺忪的面容,他滿眼疲憊地瞥了一眼這位不速之客,連外袍都未及披上,便裹緊中衣欲轉身回榻。
這氣勢洶洶的,正是大總管林一的掌上明珠——林若若。
自幼在林府長大的她,雖不是林震南親生,卻自幼得家主寵愛,視若己出。林若若自小便顯露出極高的鑄劍天份,三歲能辨劍材,八歲可鑄短匕,及笄后更是名滿江湖,成了武林中首位女子鑄劍師,慕名提親者踏破門檻,連京城權貴孔家也遣人來聘。在世人眼中,她早已是林家千金,無人記得她是管家之女。
孔家嫡孫孔承嗣,是個專好江湖女子的紈绔,相傳孔承嗣身邊扈從眾多,被強行擄去的大有人在,林若若聽聞其惡名,當即向來提親的人拔劍相向,放話道:“誰能從我劍下活命,再談親事!”
孔家家主孔子軒聽聞此消息勃然大怒,立刻將位于京城的兩家林家鑄劍鋪重重包圍,這兩家鑄劍鋪主要為京城的達官顯貴鑄造佩劍,此事也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但當士兵們沖進鑄劍鋪時,里面已經空空如也,林家自此退出京城
林震南早已將兩家鋪子撤空,他用行動告知孔家,也是告訴天下人——林若若是林家千金,任何人都無法欺辱。
這種破釜沉舟的方式,讓天下人從此不敢再來叨擾。
林若若與林無涯自幼一同修習“流云十三式”,這本劍法是十大名劍之一“璆琳斷”的主人——云韶所贈,云韶本為楚地巫祝世家嫡女,十五年前楚地大旱,湘水干涸,云韶以家傳劍譜換得林震南鑄成此劍,此劍劍脊刻有《九歌·山鬼》巫祝符文,云韶為鎮大旱,以血飼劍祭湘水,終換得天降甘露,自此云韶被視為楚地劍圣。
“流云十三式”是巫祝世家秘傳劍法,向來只傳女子,林無涯對此劍法興致寥寥,林若若卻執著異常,日日纏他陪練。
林家遭遇變故后,昔日嬌蠻的大小姐仿佛一夜間長大了,五年間,林若若不厭其煩的一次次上山為他送些吃穿,卻從不言安慰,在她心中,林震南如父親一般,與其沉溺悲傷,不如勤修武藝,以報血仇。“流云十三式”的劍譜被她翻得起了毛邊,青石板上不知留下多少劍痕。
得知林無涯下山,她眼中冰雪頓消,卻仍擺出往日驕橫:
“林無涯,滾出來!“
林若若進門后便自顧自的坐下,她沒有過多寒暄,而是直接拔出了身上佩劍,彈了彈劍身,“此劍名為‘照膽寒’,是我親手所鑄,阿福哥說,不管是什么寒鐵劍脊,都不及我這把嚇人。上月城南的王家公子來提親,劍才出鞘半寸,就被我這照膽寒嚇得膽寒!”
“咱們許久未見,進門就跟我說這些。”林無涯斜倚在床邊,無精打采的說道,晨光透窗,光線照在他的素白中衣上,身上道道傷疤若隱若現。
“鑄劍我不懂,你找阿福哥去。”他愣了一會,抬眼看著林若若,“怎么,這么多年了,還是沒有一戶人家能入你眼嗎?”
劍光瞬間乍起!
林若若并未答話,她旋身踏步,劍鋒擦著林無涯耳畔掠過,劍尖顫動如星河倒懸:“這招叫'云開見月’!別說那么多廢話,讓我看看你這些年的長進!”
林無涯凝目望去,五年來頭一回仔細看她,少女衣袂翻飛如鶴,手中長劍寒光凜冽,經年累月的苦練讓她眉宇間多了幾分英氣,唯有那雙映著劍鋒的眼眸,仍凝著化不開的執念與哀傷。
林若若被他盯得后退半步,“看夠了么?再看剜了你的眼!“
她佯刺一劍,腕間銀鐲輕顫,卻露出了少女心底的慌張。
林無涯以指移開劍尖,“好歹我也是少主,管家婢女也配入主院撒野嗎?”
“林無涯你——!“林若若氣得跺腳,她一個轉身,將桌上茶盞踢向林無涯,茶水正好潑在他膝頭,卻澆不滅他眼中笑意——他已不記得上次露出笑容是何時了。
“有種起來比試,別躺在那兒狗吠!”
“說話這般粗魯,我看這天底下是無人敢娶你了。”
“誰要人娶!能入本姑娘眼是他的福分!只有我看不上別人的份兒!”
林無涯沒有回嘴,臉上依舊掛著笑意,這一幕好像似曾相識。
少時的風穿堂而過,拂去了如今困苦,只余二人斗嘴模樣,一如往昔。
日光將聽潮湖面曬出細密的金鱗,林若若鬢邊的碎發被汗水濡濕,黏在瓷白的臉頰上,她望著眼前這個眉目間染了風霜的林家少主——那雙總是閃著執拗光芒的眼睛,此刻卻像被湖水浸透的沉玉。
“若若,過些時日我要出趟遠門。”林無涯的聲音很輕,散在風里。
“去哪?帶我一起呀!”她眨眼笑起來,仿佛仍是當年那個纏著他的小姑娘,“不是說好等我劍法練成,就帶我去斷岳山摘雪桃的嗎?”這話她從小嚷到大,只因那時的林無涯總愛獨處,而她偏要擠進他的世界。
很多年少時定下的承諾,現在卻如此簡單。
可就是如此簡單的承諾,如今看來卻遙遙無期。
“這些年,多謝你了。”
林無涯望向她,思緒萬千,二十余年的相伴,早已讓許多話變得多余。
“這次去云麓宮,不能帶你。”
“沒關系呀,我在家等你。”
她回答的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詢問原因,仿佛早已知道答案,可她臉上笑容未減,好似這些年的風霜從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跡。
“云麓宮遠在云貴天坑深處,此行你定要多加小心。”
“還有,三叔前些日子來信,說他在天坑附近的連云城。你若得空,便去看看他。”
“如果有危險,一定記得寫信告訴我,本大小姐替你出頭!”
相聚沒有幾日,便要再次離開,林若若努力揚起笑臉,試圖打破悲傷。
“好,一定。”
林無涯微微頷首,目光落向粼粼湖面。一陣風過,衣擺掃落石階上堆積的梧桐葉,仿佛也輕輕拂去了那些年,他們并肩坐在湖畔細數的日日夜夜。
“走之前,我還有件事要辦。”
“什么事?”
“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