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shí)。身體的疲憊被沉睡撫平，但精神卻如同繃緊的弓弦，即使在夢里，也充斥著尸蠆蒼白的利爪、黑袍人冰冷的注視和槍口閃爍的火光。幾次驚醒，都是冷汗涔涔，直到看清身處在簡陋卻安全的木屋里，聽到窗外隱約的雞鳴犬吠，才敢確認(rèn)自己暫時(shí)逃離了那片殺戮之地。

林筱睡在我旁邊，呼吸均勻，但眉頭依舊微微蹙著，顯然夢境也并不安寧。

天光已經(jīng)大亮，溫暖的陽光透過木窗的縫隙，在布滿灰塵的光柱中投下斑駁的影子。外面?zhèn)鱽碚駝谧鳌⒔徽劦穆曇簦旌现⑼逆倚Γ錆M了生活氣息。

我們起身，推開房門。石老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桌上擺著幾碗清粥、一碟咸菜和幾個煮熟的芋頭，簡單卻熱氣騰騰。

“醒了？吃點(diǎn)東西。”石老招呼我們，神色如常，仿佛昨夜那場生死搏殺只是幻夢一場。

我們道了謝，坐下默默吃飯。清粥小菜入口，帶著食物最本真的香味，安撫著我們空癟的胃和驚魂未定的心神。

“石老，這寨子……一直這么與世隔絕嗎？”林筱喝了一口粥，忍不住問道。外面的世界日新月異，而這里卻仿佛停留在某個久遠(yuǎn)的年代，讓她感到既新奇又有些不真實(shí)。

石老扒了一口粥，含糊道：“祖訓(xùn)如此。守山人，守的是山，是地脈，也是這一方清凈。外面的喧囂，與我們無關(guān)，也……最好不要有關(guān)。”

他的話語帶著一種固執(zhí)的堅(jiān)守，但也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無奈。與世隔絕，固然能避開紛擾，但也意味著孤立無援。面對“影月”和“黑水”這樣的敵人，僅靠一個寨子的力量，恐怕……

飯后，石老讓我們在寨子里隨便走走，熟悉一下環(huán)境，但叮囑不要走遠(yuǎn)，尤其不要靠近寨子邊緣的密林。

我和林筱走出木樓，沐浴在清晨溫暖的陽光下。寨子里的景象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吊腳樓大多有些年頭了，木料被歲月和風(fēng)雨侵蝕出深沉的色澤。村民們穿著自家織染的土布衣裳，忙碌著各自的活計(jì)——劈柴、挑水、晾曬谷物草藥、編織竹器。看到我們這兩個陌生人，他們大多投來好奇而友善的目光，有些孩子還會躲在大人身后，偷偷打量我們。

這里的生活簡單、質(zhì)樸，節(jié)奏緩慢，與我所熟悉的那個充斥著景區(qū)喧囂和網(wǎng)絡(luò)信息的世界截然不同。站在這里，時(shí)間仿佛都流淌得慢了一些。

然而，我的內(nèi)心卻無法完全融入這份寧靜。懷中的《靈武天書》傳來平穩(wěn)的搏動，與這片土地隱隱共鳴，這讓我安心，卻也提醒著我肩負(fù)的責(zé)任和潛藏的危險(xiǎn)。

我們沿著寨中的石板路漫步，感受著這份難得的平和。路過寨子中央的一處小廣場時(shí)，看到幾個老人圍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抽著旱煙，悠閑地聊著天。他們說的是當(dāng)?shù)氐耐猎挘覀兟牪欢珡乃麄兣紶柶诚蛭覀兊难凵窈蛪旱偷穆曇魜砜矗覀儫o疑是他們今日談?wù)摰慕裹c(diǎn)。

“……外面來的……”

“……石老帶回來的……”

“……聽說惹了不該惹的東西……”

零碎的詞語飄入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看來，我們的到來，以及可能帶來的麻煩，寨子里的人并非一無所知。石老在寨中威望很高，他們或許不會明著反對他收留我們，但內(nèi)心的不安是顯而易見的。

就在這時(shí)，一個約莫七八歲、皮膚黝黑、眼睛亮晶晶的小男孩，手里拿著一個編織粗糙的竹蜻蜓，跑到我們面前，好奇地仰頭看著我們，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官話問道：“你們是從山外面來的嗎？山外面是不是有會跑的鐵盒子（汽車）？還有能裝很多很多人的大鳥（飛機(jī)）？”

孩子的世界里總是充滿好奇。林筱蹲下身，溫和地笑了笑：“是啊，外面有很多有趣的東西。”

小男孩眼睛更亮了，還想再問什么，卻被一個匆匆趕來的婦人拉住。婦人警惕地看了我們一眼，對著小男孩低聲呵斥了幾句，便拉著他快步離開了，邊走邊回頭看了我們幾眼，眼神復(fù)雜。

我們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看來，寨民對我們不僅僅是好奇，更多的是一種戒備和疏離。

“我們……是不是給他們帶來麻煩了？”林筱站起身，語氣有些低落。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就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打破了這里延續(xù)了不知多少代的安寧。

繼續(xù)往前走，我們注意到寨子邊緣，靠近密林的地方，立著一些奇特的木樁和石堆，上面刻畫著與石老家那幅古畫風(fēng)格類似的符文。這些應(yīng)該就是石老所說的，祖輩留下的守護(hù)陣法的一部分。它們靜靜地矗立在那里，散發(fā)著古老而隱晦的氣息，將寨子與外界危險(xiǎn)的森林隔離開來。

然而，當(dāng)我集中精神去感知時(shí)，卻能隱約察覺到，這陣法籠罩下的寨子，其地脈氣息雖然比外界平穩(wěn)純凈，但似乎……也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滯澀感？就像一條原本奔流不息的河水，被人為地設(shè)下了一道道緩壩，雖然保證了局部的平靜，卻也失去了部分活力。

這種感覺很微妙，若非我身負(fù)天書傳承，對地脈感知敏銳，根本無從察覺。

是陣法年久失修？還是……另有原因？

“看那里。”林筱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指向寨子后方，靠近懸崖的一處地方。

那里有一座明顯比其他木樓更高大、也更顯古老的建筑，通體用一種深黑色的木材搭建，形制類似祠堂，門口懸掛著兩盞白色的燈籠，在陽光下顯得有些突兀。建筑周圍很安靜，幾乎沒有寨民靠近，仿佛那是一片無形的禁區(qū)。

“那是寨子的祠堂嗎？”林筱猜測道。

我凝視著那座黑色建筑，懷中的天書似乎產(chǎn)生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與感知地脈滯澀感類似的異樣波動。那里面……有什么？

“不清楚。”我搖了搖頭，將那份異樣感壓在心底。初來乍到，還是不要過多打探為好。

我們在寨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大致熟悉了環(huán)境，便返回了石老的木樓。

石老正在院子里整理曬干的草藥，看到我們回來，點(diǎn)了點(diǎn)頭：“都看過了？”

“嗯，寨子很安靜，很好。”我回答道，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石老，寨子邊緣的那些陣法……好像有點(diǎn)……”

石老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你看出來了？”

他嘆了口氣，將手里的草藥放下：“陣法年代太久遠(yuǎn)了，很多地方的力量都在流失。而且，當(dāng)年為了抵御汪英那廝引動的陰煞之氣對寨子的侵蝕，先輩們不得不加強(qiáng)了陣法的‘封’力，雖然保住了寨子，但也讓地氣流轉(zhuǎn)不如以往順暢了。這些年，我一直試圖調(diào)理，可惜……終究是力有不逮。”

原來如此。看來這守山人的日子，也并不好過。

“或許……我可以試試。”我沉吟片刻，開口說道。既然天書能引導(dǎo)地脈，修復(fù)龍眠之地那樣的大節(jié)點(diǎn)，調(diào)理這寨子的小范圍地氣，理論上應(yīng)該可行。

石老眼睛微微一亮，但隨即又搖了搖頭：“不急。你剛得傳承，力量尚淺，又歷經(jīng)奔波，先穩(wěn)固自身要緊。寨子暫時(shí)無虞。”

他說的在理，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便在石家寨安頓下來。白天，石老會教我一些辨識草藥、觀察地氣的基礎(chǔ)法門，這些都是守山人世代積累的經(jīng)驗(yàn)，與天書傳承相互印證，讓我獲益匪淺。林筱的身體也恢復(fù)得很快，她會幫著石老做些簡單的家務(wù)，或者向寨子里的婦人學(xué)習(xí)編織，努力融入這里的生活。

寨民們雖然依舊對我們保持著距離，但見我們安分守己，態(tài)度也緩和了一些，至少不再像最初那樣明顯回避。

日子仿佛真的平靜了下來。

然而，那份隱藏在寧靜下的暗涌，卻從未真正消失。我時(shí)常能感覺到，在寨子外圍的密林中，似乎有若有若無的視線在窺探。是“黑水”的殘黨？還是“影月”的爪牙？他們進(jìn)不來，卻像耐心的獵人，等待著我們露出破綻。

而寨子里，那座黑色的古老建筑，以及它周圍縈繞的、連天書都感到異樣的氣息，也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里。

我知道，這份平靜只是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間歇。

真正的考驗(yàn)，還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