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我起得比較早。因為怕少杰起床后,沒人招呼他。
下到一樓,我娘說:“你朋友到湖邊去玩了。”
我信步出門,遠遠地看見少杰在湖邊走來走去。我走過去,看見他正舉著攝相機在拍照。
他見了我,說道:“這環境真美。
“我剛來時,也覺得很美,住久了,感覺開始遲鈍。”
“你過來看看我清早拍的照片。”
說罷,他調出已經拍好的照片給我看。
他拍的是一組清潔工的工作照。其中有一張是女清潔工拿著一把長長的鐵夾,在夾湖面浮著的塑料瓶。
這個鏡頭是特寫,塑料瓶不太好夾,距離又有點遠,清潔工最大限度地傾斜著身子,一只腳立著,另一腳翹起,鼓著腮幫,全神貫注。
我被他捕捉的這個鏡頭,深深地震撼了。
“拍得好嗎?”他問。
“拍得太好了,把清潔工想把塑料瓶夾上來的神態,抓拍得非常傳神。讓看的人產生一種巨大的震動。”
“是嗎,你給我這么高的評價?”
“這個照片,一是讓人對亂丟瓶子的人產生厭惡。二是讓人對清潔工認真負責的態度十分欽佩。
第三點最重要,擔心她掉進水里,天剛朦朦亮,如果她不會游泳的話,掉進水里怎么辦?
少杰翹起大拇指:“你真懂攝影,我想參加全國春季攝影大賽,你看這個照片取個什么名字為好?”
我沖口而出:“撿金子。”
他愣了一下,立馬反應過來,握著拳頭,對著天空高呼:“我要得獎了,得獎了。”
叫完,抱住我,拍著我的背說:“太好了,太好了啊。然后又推開我,問道,你怎么一下就想出了這么一個絕妙的標題啊?”
我說:“對于清潔工來說,那個塑料袋就是湖上的一塊斑,如果取名為‘除斑’就沒有吸引力。
反其道而行之,就比喻她發現了一塊金子一樣,她一定要撿到手。”
“萬老師,如果我這個照片不能獲獎,我以后就不搞攝影了。”
我哈哈大笑:“你就這么自信?”
“我絕對自信,只有一點遺憾,攝影只能署一個人的名字。不可能一張照片是兩個人拍出來的。我沾你的光了。”
我笑道:“我不過是取個名字而已,你不拍得這么傳神,我也想產生不了這么好的靈感。”
少杰說:“我處處沾你的光,真的獲獎了,我要在公眾號上記錄這段歷史,把我們合作的過程公之于眾。”
我玩笑道:“千萬別寫,弄得那些搞攝影的都來找我取標題,我難得泡茶。”
他哈哈大笑。笑完道:“這次來,收獲太大了。如果真獲了獎,我以后就不出去了。這輩子就為獲個獎,在外面跑得太多,對不起老婆孩子。”
我說:“走,到書房里去坐坐。”
兩人回了書房,我給他泡了一杯茶,說道:“對了,上次到你那兒,我本想看看你那賢妻,去了你表兄家,沒登你的門呢。”
他說:“那次,她娘家有人結婚,她吃喜酒去了。不過要說她賢惠,還真賢惠。”
我笑道:“你這么愛好攝影,而攝影不僅不能帶來經濟收入,反而要花錢,你妻子沒砸你的相機就夠賢惠了。”
少杰說:“其實我算半個騙子。”
我笑得打岔,問道:“說說你是如何騙她的?”
少杰緩緩地回憶道:“當年,我們是同事,她長得如花似玉。追她的人條件都比我好。不過,我有一個優勢會攝影。”
我截住他的話頭:“你就天天找她當模特。”
“對,那個時代相機是個稀罕物,買膠卷也要花錢,還要沖洗。一般人玩不起,而我卻一卷一卷給她照。還學會了自己洗片。洗出來的片子,她特別喜歡。
所以,她有時間就跟著我跑。談戀愛主要是女方能不能給你時間,給你時間,你就有表現的機會。
為了給拍好一張照片,我蹲啊,跪啊,甚至葡伏在地上。泥啊,水啊,我全不怕臟。你說這樣感不感動她?”
我笑道:“感動得她最后以身相許。”
“還沒有。有一次,我拍了張她站在油菜花里的照片,取名‘她在叢中笑’,投給省里的一次大賽,獲了個二等獎。周圍的人開始叫我攝影家。
我對她說,以后我一定要獲全國一等獎,要成為國家級鼎鼎鼎大名的攝影師。她竟然相信。”
“我幫你還原一下現場。你信誓旦旦要成為鼎鼎大名的攝影家之后,她溫柔地倒在你的懷里,閉上眼睛,幸福地說,你一定會的。我相信你。”
少杰臉都紅了。喝了一口茶,繼續道:“這樣,我們就走到了一起。幾十年風風雨雨,我越來越愛好攝影,她越來越討厭我攝影。
我們愛過、恨過、吵過。她哭過,鬧過,砸過東西,但沒砸過我的相機。
上次去大理,我突然找不到鏡頭蓋,她翻廂倒柜幫我找。
最后找到了,她流著淚對我說,我不求獲什么大獎,你年紀大了,別再走川西了,那條路危險啊。
我只求個平安,給你下跪,走了這一趟,別再出遠門好不好?兒子快要結婚了,連房子都買不起……”
說到這兒,少杰雙手捂著臉,雙肩不斷地抽顫。
我聽著心酸,我知道他愛好攝影,像吸鴉片一樣走火入魔。更理解他妻子在現實與理想中痛苦掙扎。
她一方面希望老公真的能拍出一個什么大片,讓他實現一生的鳳愿。另一方面又擔心老公年紀越來越大,生怕有什么閃失。
還有,人家的老公一心致力于經濟,有能力給兒子買房買車。而自己家卻連兒子的婚房都買不起……
在某種意義上,我有些鄙視少杰,他只為自己著想。另一方面,我又理解他,一個藝術家狂熱的執著。
我站起來,把書房門關上。遞了一張紙巾給他。
他擦了擦淚,抬頭對我苦笑道:“對不起,失態了。因為提到她,我就內疚。”
我問道:“你兒子也在縣城工作?”
他點點頭,說道:“對。我們也不是連一套房子都買不起,主要是前年我岳父大病一場,他又沒有兒子,我們花了五十多萬,但沒搶救過來。
我妻子是故意激我,說連房子都買不起,其實是勸我不要再外出了……”
我安慰他:“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你以后就別走得太遠。要多陪一陪家人。”
少杰點點頭。
這時,我娘推門進來說:“早餐就吃點面條吧,已經泡好了。”
我對少杰說:“走,先吃早餐。”
吃完早餐,我送少杰。臨走時,我叮囑道:“你到家后,一定要發條微信給我,報個平安。”
回到書房,我坐立不安。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
在縣城工作,雖然一家三口賺錢,如果僅是普通職員,一年加起來不過十多二十萬,何況還要各種開支,積存一筆錢,確實不容易。
少杰的妻子,雖然我沒有見過,我想,那一定是天底下少有的賢慧女人。少杰是一個攝影狂,但他對岳父如父,花五十多萬來搶救,也是心善之輩。
想到這些,我坐下來,拿起手機,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少杰兄,人世間沒有絕對的對錯,比如你的照片,這次也不一定會獲獎。
但生活卻總是在延續,你和妻子會慢慢老去,你兒子要結婚,要給你生孫子,這是迫在眉睫的事。
我給你打10萬塊錢。以你的性格,你絕對是一個不想受恩于人的硬漢,但是,這一次一定要接受。我不是同情你,而是被你妻子所感動。
你說是這次賣石頭的預付款。讓她高興,讓她開心,讓她有希望,讓她看到生活會越來越好,讓她笑起來,回到曾經的美麗,是我最大的心愿。
別拒絕我。拒絕就意味著我們從此絕交。”
寫完后,我沒有立即發,怕他看到了,影響情緒,影響開車。
兩個小時后,我看到了他發來的微信:“萬老師,我到家了。謝謝你的接待,特別要謝謝你給我片子取名。”
我把微信一按,發送過去。分兩次把錢轉了。然后把手機關了。
我害怕看手機,害怕他說各種拒絕的理由,害怕他不收。
信步出門,去湖邊走走吧。
此時,一輪朝陽,暖暖地照耀花溪湖,萬點金光打在湖面。微風吹動,一波一波,蕩漾起春天來了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