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康復大廳里,懸在空中的哨兵猛地抽搐,與此同時,坐在地上閉著眼睛的葉汐也突然一抖,一頭向前栽倒過去。
奧緹冷笑一聲,像在說:看吧。這可是她自己找死。
副官麥蘇也在旁邊,想去抓她的肩膀,不過葉汐搖晃了一下,已經自己重新坐好了。
精神域中。
那片三角形的玻璃碎片同樣砸落在突然出現的地面上。
碎片完好無損,上面的眼睛望向旁邊那灘摔得分辨不出形狀的血肉,眼皮耷拉下去。
這個新來的向導也死了。
它的眼眸里流露出悲傷。
就像前面那個被敲破腦袋的向導一樣。
地上那灘血肉爛泥卻忽然冒出一層特殊的白光。
白光越來越盛,明亮到耀眼,轉眼又熄滅了,稀爛的肉片卻開始緩緩翕動。
它蠕動著,卷翹起邊緣,艱難地把自己弓起來,漸漸撐成拱形。
飛濺和分離的部分自動收攏,污糟糟的血肉一點點重新塑形,從無序重歸有序。
胳膊、腿、頭部,身體的各部分一一出現。
終于恢復成了人的形狀。
全身上下傳來凌遲般的劇痛。葉汐撐不住,坐倒在地上,緩了緩。
玻璃碎片上的眼睛睜大了不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她,仿佛看到了全世界最不可思議的事。
葉汐心想:這么狠地砸下來,她都拍成扁片了,這塊玻璃居然還沒碎,這可不太合理。
不過這句話是堅決不能說出口的。
這哨兵現在狀態不穩,太容易被引導了,一旦說出來,只怕這一小片玻璃立馬就會碎成渣渣,到時候再想在這個奇怪的世界里重新找到她的本體,還要多花不少力氣。
就保持現狀就挺好。
“你居然沒有死?”碎片上的眼睛忍不住出聲問。
“我當然不會死。”
內臟翻涌,一股血沫順著嘴角涌出來,葉汐抬手擋了一下臉,用拇指悄悄抹掉。
剛才跌落時,葉汐努力調動全部精神力護住自己,可是全身上下感覺還是像真的碎過一樣,疼得讓人不停地哆嗦。
不過她盡可能表現得面無表情,繼續說:“莫亞,這個世界是假的,一切都是幻象,如果我堅信自己不會死,我就不會死。”
“還可以這樣?”
眼睛的聲音困惑。
“可是我們的教材上講過,即使是精神域,也有它自己的規則,它的自由度比現實世界高,但比夢境低,就像現實世界有客觀的物理規則一樣,精神域里的規則也是牢固而不可動搖的,如果一個向導死在里面,就真的死了……”
這是個聯邦正規教育培養出來的乖學生。
越是乖學生,對規則的執念就越深。
葉汐隨手拾起那片玻璃碎片,拎著它站起來。
“不用理他們那些胡扯。不管他們教過你什么,你看吧,我就是證明。我不是還好好地活著?”
那只眼睛眨了一下,遲疑地抬著眼皮,望向葉汐。
她摔得稀巴爛,又死而復生,就在莫亞眼前。
莫亞前二十年堅信的一切正在動搖。
“莫亞,這里是你的精神域,一切唯你所造,”葉汐說,“你就是神,是萬物的主宰,你堅定地不認為自己會死,你的精神域就不會崩塌,你也不會因為精神域的崩塌死亡。”
玻璃碎片上的那只眼睛無聲地看了葉汐半天,才垂下黑色的眼睫,像是在思索。
她現在半死不活的,原本穩定的精神域分崩離析,心中保持的各種堅固的條條框框正在軟化,正是在最為敏感和脆弱的臨界點,也是最容易受到引導和操控的時候。
葉汐抬起頭,仰望上方狹窄的天井。
她的語氣輕松隨意,卻很堅定:“你這地方一直都是這么窄的么?以前也這樣?連天空都看不到。我進過很多哨兵的精神域,還從來沒見過面積這么小的地方。”
話音剛落,四周深色的墻壁突然飛快地退后,空間陡然變大。
頭頂上方,遙遙地,現出一片深色的星空。
大廳中,半空中的哨兵逐漸停止了抽搐。
“那個哨兵是死了嗎?”
“沒有死,看,好像還在呼吸。”
“你們看那邊屏幕上!哨兵的體征!!”
……
碩大的虛擬顯示屏上,各種信號正在波動。
“咦?心跳怎么忽然穩定下來了??”
“還有腦波!記得我們上周學過的課么?她的腦波是不是也平穩了?”
“她不會真的重建精神域了吧?可是咱們教官不是說……”說話的人小聲嘀咕。
聲音很小,奧緹還是聽見了,臉色一陣陣發青。
他當然比學員們更明白屏幕上那些信號的意義,也長著眼睛,能看得見,空中的哨兵的各種體征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恢復正常。
他攥著手里的金筆,攥得指節發白。
生平頭一次,奧緹覺得,站在人群正中間,還是以高級督導的身份,被一大群學員簇擁著,并不是一件多好的事。
空中的哨兵仍然閉著眼睛,沒有睜開,但是胸膛的起伏逐漸和緩下來。
葉汐還坐在地板上。
她的身形被周圍人群投下的陰影遮蔽著,幾乎找不到,似乎在承受痛苦,嘴唇緊緊地抿成一線。
麥蘇守在葉汐身旁,看一眼葉汐,再打量一眼大屏幕上的信號波動,再看一眼葉汐,再打量一眼屏幕信號。
他一臉的不可置信,好像看見埋進墳里的死人突然從泥巴里探出一只手,還跟他晃了晃,打了個招呼。
麥蘇的手環“嗡”地一聲輕響。
他低頭查看手環,急步走到季潯面前。
“隔離室那邊又出事了……”麥蘇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在耳語。
季潯聽完,思索片刻,就對奧緹說:“我們基地有重要的事,今天的參觀到此為止。”
他下了逐客令。
奧緹倒是巴不得馬上就走。
他沒說什么,又瞇眼瞥了葉汐一眼,示意向導學員們跟著他離開康復大廳。
紛沓的腳步聲中,葉汐緩緩睜開眼睛。
“她暫時沒有危險了。”葉汐說。
季潯問:“你重構了她的精神域?”
“不算是真正的重構,”葉汐說,“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引導她重建一個簡單的雛形,她的精神域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剩下的事,主要還是要靠她自己。”
季潯點點頭:“我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你先去休息。”
非法闖入的事還沒調查清楚,他沒有直接放她走的意思。
季潯吩咐麥蘇,“你先帶她去我辦公室,我去隔離室那邊。”
麥蘇對葉汐做了個“請”的手勢。
葉汐慢慢地往起站。
季潯觀察力敏銳,一眼就看出來,葉汐的動作不太對勁。
她的四肢好像都不太靈便,僵硬地側著身,胳膊按住地面,別別扭扭地用力一撐,才總算是站起來了。
季潯問:“你怎么了?”
“沒什么。”葉汐回答,仿佛沒事人似的,跟著麥蘇往大廳門口走。
季潯心中有點奇怪。
她剛剛呼小機器人巴掌時,動作還挺利落,怎么進了一次精神域,就不對了?
唯一的解釋,是在精神域中受了傷。
可是這就更不對了。
他有常識,知道無論精神域里有多危險,向導們只要能在死亡之前平安地脫離,在精神域里受到的所有傷害,都是不會帶出來的。
精神域里的一切,都只是虛幻的而已,在回到真實世界的瞬間,都會煙消云散。
季潯自己就親眼見過,九死一生的向導,成功脫離精神域后,只不過因為巨大的驚嚇,躺在地上緩了緩,就重新爬起來歡蹦亂跳了。
葉汐那種痛苦的樣子,顯得很不正常。
不過沒時間細想這個,季潯急匆匆出了康復大廳,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康復大廳外。
中午的陽光熾烈,卻被隔絕在一層半透明的防護罩之外,虛張聲勢地明亮著,并不熱。遙遙地,一陣陣呼喝聲傳來,基地的哨兵們正在訓練。
好幾個清潔小機器人正在修剪綠化帶的樹墻,把樹墻剪得像一塊塊橫平豎直的綠豆腐,要是強迫癥看見,一定會覺得極度舒適。
葉汐剛才在精神域里摔成了扁片,到現在全身上下還像被裝甲車碾過一樣,一邊走一邊疼。
腦內傳來聲音:“小汐,你該不會又受傷了吧?”
說是聲音,其實是聲音轉換成信號后,被葉汐腦內植入的裝置接收,又在腦內自動重新被聽覺神經解讀,并不是真的聲音,就算敏銳如哨兵,也聽不到。
這是葉汐的好友阿露彌通過特殊的裝置,在跟她說話。
葉汐在腦中回她:“沒什么大事,剛才在精神域里摔了一次,我這回用精神力好好護著,沒真受傷,就是有點別扭,走一會兒活動開了就好了。”
阿露彌更憂慮了:“你的身體這樣下去受不了,我哥上回還說,嚴禁你再進哨兵的精神域作死。”
葉汐不在乎:“有什么關系?反正就算不作死,我也活不了幾天了。”
摔一下不算什么,葉汐身上最嚴重的,是前段時間進入一名準哨兵的精神域時,不小心感染到的病毒。
那次出了點意外,精神力沒能護好身體,被病毒趁虛而入。
這種病毒在現實中真的存在,最早在第五星帶發現,叫ARV7。
病毒會在宿主體內不斷復制,吞噬健康的細胞,侵蝕人體,讓各個器官逐漸衰竭,一直到宿主死亡。
ARV7多器官衰竭綜合癥,早就不是什么絕癥,醫學界有對付它的辦法,只要注入特殊的阻斷劑,讓它停止復制,再用治療儀恢復器官功能就行了。
問題是,這病毒是葉汐在精神域里感染的。
在精神域中感染的病毒,脫離精神域后竟然還存在,莫名奇妙地被她帶進了現實世界里。
葉汐自己也想不通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
而且現實中的醫療措施完全治不了。
它們就像一群隱形的幽靈,她的身體在明白無誤地顯示出癥狀,卻檢查不出來,治療儀無能為力,注入的阻斷劑也不起作用。
醫生說,按她目前的狀況,最多也只能再撐一個月。
除非。
葉汐抬頭瞥了眼天空。
微風堡的上空隔著一層防護罩,空中日光朦朧,什么都看不見。
看不見,但是葉汐清楚,防護罩上面的高空中,有一座浮在空中的島嶼。
浮空島防守嚴密,很難進得去,連碼頭那邊最好的黑客阿露彌都對付不了。
可是救命的最后一線希望,應該就在浮空島上。
哨兵太敏銳,葉汐很快就收回目光,跟上旁邊的副官麥蘇的腳步。
麥蘇邊走邊悄悄上下打量葉汐。
他忍了好半天,終于忍不住了,打聽:“誒,你是真的有蓋亞星人的基因片段嗎?”
蓋亞星人的基因片段。
葉汐:有點冒昧了吧你?
不過還是耐心回答他:“沒錯。”
麥蘇馬上接著問:“那你們蓋亞星人是不是……”
葉汐默默地在心中替他把沒說完的句子補充完整:是不是都私生活混亂?是不是都一女多男?是不是都只有媽媽,弄不清爸爸是誰?
麥蘇卻接著說:“……是不是總是會出特別優秀的向導?”
葉汐偏過頭,認真地看向麥蘇。
麥蘇一頭天生的白毛,在軍帽的壓制下,仍然倔強地從邊邊角角左沖右突地支棱著,藍綠色的眼睛好奇地眨巴。
葉汐這才回答:“那要看你怎么定義‘優秀’。”
如果是指天生天長的向導能力,那蓋亞星向導有絕對的優勢。
但是和植入標準基因片段的向導相比,蓋亞星基因伴隨的各種能力缺陷可就太多了。
麥蘇說:“四平八穩地門門拿到七八十分,哪如大偏科,單門直沖一百,或者干脆超過滿分,沖到一百五,兩百?要是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平庸地‘優秀’,那也太無聊了。”
葉汐盯著他瞧,“是嗎?”
她又點了下頭,“也許吧。”
這幾個字她說得很輕,麥蘇沒太聽清,偏頭看她,“嗯?”
微風堡的空調系統吹動氣流,仿佛有一陣微風掠過,輕柔地拂過麥蘇的額頭。
麥蘇看見,葉汐的一雙瞳仁深處,仿佛有星星點點的流光在閃爍,躍動,回旋,一忽閃現出來,一忽又不見了。
很神奇。
看久了就覺得有點頭暈。
“你的眼睛,”麥蘇盯著她的眼睛問,“也是因為蓋亞星的基因片段,才會這樣的嗎?”
流光還在跳躍,像點點一閃而逝的星火。
葉汐的聲音傳來:“可能吧……那你……要不要……嗯……救救我?”
麥蘇怔了怔,“什么?”
葉汐的尾音還在繼續:“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麥蘇一頭霧水:“救你?讓我救你什么?你是說放你走嗎?那可不行。”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問話的聲音不太對勁。
好像比平時都要遠,遠得多,像是耳膜上被人蒙了一層玻璃,而且尾音不受控制,被拉得很長,仿佛時間被誰故意放緩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