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星光亮得異乎尋常,天際線上,一大一小兩輪橘紅色的月亮正在交替旋轉著升起,彼此光暈交錯。
街道不寬,路燈下的人行道上,偶爾有幾個人行色匆匆,像是趕著回家。
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年輕人卻走得很慢,他空著手,隨身什么都沒帶,一邊走一邊用目光四處搜尋。
“看著挺正常。”
他喃喃自語。
“莫亞的精神域,向來問題不大。”
他忽然停下來,像是發現了什么似的,彎下腰,借著路燈的光,盯著腳下的地面。
那一小塊方形的行道磚上,冒出了奇怪的東西。
一小簇青黑色的菌絲,小草似的從磚縫里鉆出來,蓬蓬勃勃地長了寸許長。
每一根細如發絲的菌絲上,末端都突然膨大,變成了一只粉嫩的小手,小手們全都攥成拳頭,只豎著一根食指。
幾十上百只小手擠擠挨挨地湊在一起,在夜風中同步地左搖一下,右晃一下,可無論菌絲往哪個方向搖擺,食指們的指尖都堅定不移,齊刷刷地指向年輕人。
年輕人皺起眉頭。這東西以前沒有。
他伸出一只手,手掌懸在半空,輕輕晃了兩下。
仿佛有一陣輕風拂過,比夜風更柔和。
纖細的菌絲,連同那些小手,在他的掌下迅速萎縮干枯,最后一起奇跡般地消失了。
年輕人又看了一眼,覺得行道磚上干干凈凈,沒有任何殘留,這才繼續往前走,搜索著下一個目標。
這里是哨兵莫亞的精神域,也就是她的精神世界,一座溫馨而安穩的夜色小鎮。
莫亞剛剛完成了一個任務,回到基地,正在休息調整中,今天有空,剛好由基地的向導進入精神域,做一次深度清潔。
年輕的向導一路向前,沒再發現什么異狀,開始走神。
基地的食堂今天應該有烤肉,他心里琢磨。
食堂新來了一個廚子,塔西斯星帶那邊過來的,從小在牧場長大,很會做烤肉。
他烤出來的肉肥瘦相間,塊雖大,火候卻很到位,從里到外油滋滋的,弄得食堂這兩天像被烤肉的香氣浸透了似的,勾引著整個基地哨兵肚子里的饞蟲。
精神域里這份清潔的活不難,得干得快點,食堂去晚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腦子里胡思亂想,不知又往前走了多遠,他用余光忽然瞥到了什么東西。
他頓住腳步。
是行道磚。
前面一大片一排排的行道磚,不知什么時候,不再是規整的正方形,邊緣扭成了彎曲的波浪線,還在緩緩蠕動。
精神域中這種微小的異常波動,可能是因為哨兵在執行任務時遇到了突發事件,影響了底層的精神狀態,問題不大,只要及時安撫就行了。
他又伸出手掌。
扭曲的地磚抖了抖,波浪線像被重新抻直了似的,地面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向導滿意了,腦子重新回到烤肉上。
那烤肉,一定要撒上辣椒粉,辣椒粉也是廚子親手磨的,又辣又香,有滋有味,可惜限量供應。今天調料罐子那邊估計又要擠破頭。
他腦子里胡亂跑著馬,漫不經心地往前邁步。
剛走了幾步,面前那些行道磚筆直的邊緣突然又彎了。
夜風也停了。
整個世界像是忽然屏住了呼吸。
向導本能地后退了半步。
下一瞬,地底下發出擂鼓一樣隆隆的轟鳴。
變形的行道磚猛地鼓起來,突然炸開,街道的地面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撕扯了一把似的,裂開一道猙獰的大縫。
轟鳴聲震得空氣都在顫動。
碎裂的磚石和泥土飛濺到空中,又雨點般噼里啪啦地砸下來,地上的裂縫飛快地擴大,轉眼就撕開了整條街道。
向導還來不及反應,腳下的地面就塌陷下去。他人跟著跌落。
他本能地伸出手,動作不慢,竟然抓住了裂縫邊沿嵌著的一塊行道磚。
大地的撕裂還在繼續,向導用手指死死地扣住行道磚,吊在半空中,轉頭往下看了一眼。
下面的裂縫黑乎乎的,不知有幾十層樓高,深不可測。
脫離!
向導心慌意亂地想:立刻脫離!!
這精神域不太對勁,必須得馬上離開。
可是剛才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注意力太過渙散,又突然受到驚嚇,精神力飄飄渺渺的,一時半會沒法回到控制中。
向導努力收斂心神,重新集中精神力。
來不及了。
手指緊扣的那塊地磚在震顫中翹起來,終于從裂縫邊沿脫開,向導跟著一起墜落下去。
他像一只跌落的布娃娃,在空中旋轉著,腦袋重重地敲在裂縫間凸起巖壁上。
顱骨傳來清晰的脆響,鮮血噴涌,濺上巖壁。
死亡降臨。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更大的崩塌來了。
星空扭曲成無數個密密麻麻的漩渦,街道、路燈和兩旁的建筑被無形的力量撕扯,路上的行人尖叫著墜入深淵,一切都開始分崩離析。
實體不復存在,世界像被打碎的鏡子,轉眼就碎成了千片萬片。
兩天之后。
K7星際港,微風堡。
微風堡是星際聯邦最富盛名的精英哨兵特訓基地之一,有著設備相當齊全的康復大廳。
康復大廳里,講解的聲音朗朗回蕩。
“請大家仔細觀察,這就是精神域崩塌時哨兵的狀態……”
激光筆明亮的紅色光斑在空中跳躍。
光點躍上復雜的儀器面板,躍上大廳的墻壁,最終落在高懸在半空中的一具軀體上。
軀體的主人是一名年輕的哨兵。
年輕,卻像是快死了。她的膚色灰暗,眼睛緊閉著,青色的眼窩深深地凹陷著。
她像一只將死的蝴蝶,雙臂伸展,平躺著懸浮在半空中,無數蛛絲般的線路從她身體的各個部位延伸出去,連接在旁邊的儀器上。
儀器上方,數面碩大的虛擬屏幕上,曲線不停地波動。
“就在兩天前,這名哨兵無意中接觸到了影響精神域的非法藥物,導致精神域崩塌。
“一名向導當時正在精神域里進行清潔安撫工作,沒能及時脫離,當場死亡。
“精神域崩塌,不止會殺死哨兵本人,對身處其中的向導也非常危險,所以你們一定要記住,任何時候,一旦發現精神域有不穩定的跡象,就要迅速脫離。”
康復大廳的弧形穹頂下,聚集著二三十名穿著白色制服的向導新學員,人人都努力地仰著頭,仔細觀察懸浮在空中的哨兵。
被向導學員們簇擁在正中間,正在朗聲講解的,是一名向導教官。
那身教官制服也白到晃眼,更晃眼的是制服上別著的一枚手工制作的黃金家族徽章。
小小的徽章細節豐富,鐫刻工匠一定做瞎了眼睛——
一只背著翅膀的噴火龍腆著肚子,護著翅膀下的財寶,正在用鼻孔放火,噴焦了大片麥穗。
這位教官,天之驕子,奧緹.卓艮,K7星際港開枝散葉好幾代的著名的卓艮家族的后裔,肯定是個天縱奇才。
別人要苦修五年的向導課程,他三年就修完了,由星冕向導學院院長親自推薦,免試進入母星最大的向導研究院進修。
又只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就提前畢業。
畢業后回到K7星際港,奧緹順利地進入母校,做了教官,實習期剛過,就因為表現特別優異,由院長破格特批,升任高級督導。
這位星冕向導學院最年輕的高級督導,不止事業有成,前途無量,長得還很英俊。
那五官,那身材,就像上天比照著標準模版,親手捏了這么個人出來似的,全身上下無懈可擊。
奧緹隨意轉了轉手中金色的激光筆。
“我們這周的課程就會講到,一旦哨兵的精神域崩塌,就救無可救,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所有人身后,葉汐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色維修工制服,戴著同色的帽子,安靜地走進大廳。
她繞過這群小白鵝似的抻著脖子仰著腦袋的向導學員,來到大廳的一角。
那里窩著一只半人高的小清潔機器人。
小機器人銀閃閃,圓鼓鼓,舉著一只大號清潔刷,原地滴溜溜地轉著。
它的面板上一刻不停地刷出報錯信息:
“系統錯誤——任務丟失——”
“系統錯誤——任務丟失——”
……
一名學員偏頭掃了一眼葉汐身上的維修工制服,皺緊眉頭,指了指小機器人。
“這東西一直轉個沒完,能修修嗎?要么就趕緊挪走,都影響我們聽課了。”
“沒問題。”葉汐隨手呼了小機器人的腦袋一巴掌。
“啪——”
拍拍**沒用,小機器人還在轉它的圈圈。
葉汐拉著它的胳膊,拖著它離開角落,往大廳中間光線更明亮的地方挪了挪。
一步。
兩步。
三步。
四步。
葉汐停下來。
她沒有抬頭,卻非常清楚地知道,就在自己右前方,兩點鐘的方向,相距不到三米的地方,那兩名身著聯邦軍官制服的哨兵肯定已經轉過頭,正在一起看向她。
敏銳的哨兵會對所有靠近自己的人保持警惕。
其中身高更高一點的軍官,就是微風堡的新任最高執行官——
季潯。
葉汐來這里之前,早就熟讀季潯的資料。
季潯其人,號稱聯邦第一哨兵,最近剛剛調來微風堡。
他旁邊跟著的是他的副官麥蘇,季潯這次調動隨身帶過來的親信。
兩名軍官身姿挺拔,站在那群向導新學員身后,顯得十分突兀,格格不入。
大廳中間,向導教官奧緹忽然微微躬身,姿態優雅地向季潯這邊致意。
“我們非常感謝特訓基地,給了星冕向導學院,給了我們這樣一個萬分寶貴的機會,讓我們得以親身進入基地康復大廳,現場近距離觀摩一名哨兵精神域崩塌時的表現……”
“啪——”
葉汐又給了小機器人一巴掌。
她能感覺到,奧緹那個方向,一絲特殊的情緒正悄悄地蔓延過來。
覺察周圍環境中的各種情緒,是向導天生的能力。
大廳里這群向導新學員,沒一個能好好地封閉情緒,而那位高級督導奧緹,明顯給自己的設立了精神屏障。
只不過他精心豎立的屏障,遠遠不能對付葉汐。
葉汐能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情緒如煙似霧,絲絲縷縷地滲過他那破屏障,在空氣中浮動。
有受到特殊待遇的愉悅,還混合著一點試探和諂媚。
季潯出身不一般,又剛被母星的聯邦防衛部直接指派到微風堡,估計卓艮家族,K7星際港的地頭蛇,很希望能跟他建立良好的關系。
那些應酬時的場面話,總是伴隨著細絲般的情緒,就像酒桌上的觥籌交錯,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勾肩搭背,黏膩地糾纏在一起。
然而此時卻有點特殊。
只有一縷明確的百無聊賴,外加一點點不耐煩,從副官麥蘇的方向飄過來。
而季潯那邊,卻是干干凈凈的。
他完全沒有任何反應。
奧緹敬了杯酒出去,卻沒等到敬回來的酒,愣了一秒,就決定再遞出去一杯,朗聲繼續說:“我們更應該感謝季執行官……”
葉汐忍不住抬頭看向空中的哨兵。
懸浮在空中的哨兵一陣抽搐,激起的震動水波般沿著“蛛絲”蔓延。
哨兵的五感天生非常敏銳,在精神域崩塌這種特殊的時候,痛苦更是會成倍地放大,就算躺在床上,背部接觸床墊時輕微的壓力也會讓哨兵像在受刑,所以才會利用懸浮裝置,把她懸在半空。
這種時候,周圍哪怕是一星半點的動靜,在崩潰中的哨兵的耳朵里,都像是在用一萬轉的電鉆狂鉆耳膜,根本受不了。
奧緹嘮嘮叨叨的,說個沒完,對空中的哨兵就是種酷刑。
葉汐瞥一眼奧緹:你少廢話兩句,比什么都強。
奧緹倒是沒怎么注意懸在空中的哨兵,一門心思只用在季潯身上:“……感謝季執行官百忙之中,還親自抽空過來……”
“不用。”
出聲的是季潯,打斷了他的話。
他的聲線安穩,平靜無波:“我們的哨兵正處于特殊狀態,所有干擾都會造成極大的痛苦。你剛剛說,因為教學需要,要求無屏蔽觀察哨兵的狀態,如果已經完成了觀察,我猜你大概不介意……”
他抬起戴著黑色薄皮手套的手,打了個手勢。
副官麥蘇十分機靈,立刻快步走到儀器旁,點了點屏幕。
透明的隔音罩從天花板上緩緩降落,把半空中的哨兵隔絕在其中,讓她免受外界噪音的折磨。
星冕向導學院是聯邦極負盛名的向導學院,卓艮家族在此地的勢力又非同小可,可是季潯竟然沒打算給奧緹半點面子。
這倒是在葉汐的意料之中。
看檔案,季潯從小就接受特殊訓練。
訓練方式,一言以蔽之,就是斷情絕欲,與所有情緒絕緣。
聯邦很多人都說,這種訓練方法違背人性,造出來的都是怪物,可是又不得不承認,這樣培養出的精英哨兵,確實別具一格,還真的是挺好用。
季潯剛來微風堡沒多久,奧緹還不太熟悉他的風格,大概也沒想到,他能不近人情到這種地步。
尷尬。
一絲尷尬的情緒,立刻從奧緹的方向飄過來。
雖然經過刻意的掩飾,微乎其微,還是馬上被葉汐捕捉到了。
這輩子大概還沒誰這么當面讓奧緹下不來臺,他有點慌,捏著他那支金色的激光筆,眼神亂飄,火速轉移話題。
“呃……當然,當然,我快點講。大家仔細看儀器上的各項指征,目前這位哨兵已經進入了最后的彌留時刻……”
就是現在。
“呵。”
葉汐在喉嚨深處低低地哼了一聲。
她的聲音很輕,輕到完全掩蓋在奧緹的宣講和學員們的嘰嘰喳喳里。
然而當然有人能察覺。
哨兵的聽覺敏銳,不會放過環境中一絲一毫的動靜。
“你在笑什么?”
季潯問。隔音罩放下來了,他的聲音比剛才大了一些,語調淡漠,卻壓過了整個大廳的嘈雜。
葉汐抬起頭。
季潯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正盯著她瞧。
葉汐沒有跟他對視,刻意躲開了他的目光,表情還顯得有點慌張,好像是被不小心抓了個正著。
奧緹和整個大廳中的學員們全都轉過頭,看向突然出聲的季潯,又順著他的視線,一起打量這名不起眼的維修工。
季潯又問了一遍:“你在笑什么?”
葉汐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季潯,好像比她預料的還要更特殊。
他正在向她提問。正常人在這種時候,多少都會流露出點好奇,可她卻仍然感受不到他的任何情緒波動。
他就像一潭死水,風止水停,沒有半點漣漪。
受過類似特殊訓練的精英哨兵,葉汐以前也遇到過,他們的情緒反應確實比其他人少得多,可也絕不會是鐵板一塊。
世界上哪有人能完全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人只要活著,腦袋里的雜念就紛紛擾擾,沒有斷的時候。
念頭在,貪嗔愛欲癡就緊跟著來了,如同旺火,把喜怒哀樂煮成一大鍋沸騰的粥,無時無刻不在咕嘟嘟地冒泡。
整個康復大廳里,幾十口煮得熱熱鬧鬧,不停地冒著泡泡的大粥鍋中間,居然有這么一口特別的鍋。
清鍋冷灶的,火沒點,鍋空著。
葉汐心想,也許是季潯的精神屏障設立得特別出色,出色到居然能完全屏蔽掉她的感知。
能徹底屏蔽掉她的感知的人,葉汐倒是還從來沒有遇到過。
她有點好奇,悄悄地放出精神觸手。
精神觸手無影無形,迅速而輕巧地游動,探向季潯的方向,一試即收。
那里竟然空蕩蕩的。
季潯并沒有設立什么精神屏障。
沒有屏障,卻沒有情緒。
葉汐對著這口冷颼颼的空鍋,心中十分納悶。
那口空鍋安靜地望著她,等著她的回答。
葉汐眼神游移:“我就是忽然想到了一件特別好笑的事。”
“你撒謊。”空鍋對微表情的觀察倒是和他的聽覺一樣敏銳,“你到底在笑什么?”
葉汐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瞥了一眼懸在空中的哨兵,抿了抿唇:“我只不過是在想,剛才那位教官說,這名哨兵馬上就要死了,是不對的。”
此言一出,康復大廳里一片嘩然。
就算是一年級的向導新生也知道,哨兵的精神域對哨兵至關重要,精神域一旦崩塌,哨兵也就跟著完蛋了,絕沒有救回來的可能。
微風堡用他們各種先進的醫療設施,竭盡全力給這名哨兵吊著命,吊了兩天,已經是極限。
看屏幕上的指征,哨兵明顯已經撐不住了。
葉汐沒管周圍的反應,吐字清晰:“格蘭亞博士曾經說過,在精神域徹底消失之前,哨兵仍然有最后一線挽救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