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今年這般晚?”搭著周媽媽的手,姜氏慢慢起了身。
周媽媽回道:“說是今年路上風雪大,積雪封住了矮子山那兒的隘口,耽擱了好些日子。”
姜氏一對愁眉微凝,“似是一年冷過一年了。天可憐見的,養濟院里怕是收不下恁多流民了。”
周媽媽附和:“誰說不是......”
二人一前一后進了正廳。
晴云奉了茶,半盞功夫后。
姜氏將手中定窯白瓷茶盞放下,溫聲道:“讓他進來罷。”
“是,太太。”
不多時,焦二攜著個下手,一瘸一拐地進得廳中來。
焦二站在一座紫檀雙鶴祥云屏后,帶頭行了個揖禮:“小的們給太太請安!“
姜氏笑著點了點頭,爾后,她輕嗔道:”你們風塵仆仆趕回來,合該歇個三兩日再來,也不遲的。”
焦二低頭恭順道:“謝太太體諒小的們辛苦。太太寬待奴才,奴才卻不敢托大忘了本,請早來跟您請安,才是應當的。”
“難為你有心。”
“小的不敢不用心。”焦二微微側身,讓出身后侍立的安子,“太太,小的自知太太不沾葷腥,也見不得殺生,便從莊子那邊山上專給太太淘了些野貨,雖不值幾個錢,但也還能吃個時鮮,還請太太莫嫌棄。”
姜氏笑著點了點頭頭:“莫談錢不錢的,心意最重要。”
"是。"焦二順著應道。爾后,他面上露出幾分遲疑之色,”太太......瑞雪那丫頭,為啥不見在太太跟前伺候著?“
姜氏滾動佛珠的手微微一滯。
爾后,她的面上掛了幾分惆悵,長嘆一聲:“哎。”
焦二正欲追問,只聽歷來和善的周媽媽,陰陽怪氣了一句:“只怕......我們明存堂這座小廟,已是容不下你閨女那尊大佛了!”
周媽媽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與焦二道了遍事情原委。
焦二一聽,面露急色,撲咚一聲跪倒在地,碰頭告求:“太太!我那閨女雖是個不成器的,但我婆娘走的早,我也就這么一個孩兒,那漿洗房最是熬人,萬一她身子熬壞了......小的以后連個送終的,都沒有了哇......”
焦二佝僂著背,雙肩一聳一聳的,竟是要哭的模樣。
若是旁人看了,定會對這么一位“慈父”心生憐意。然,明存堂的人都已對焦二知根知底了的.......
“快快收起你那兩泡貓尿!”周媽媽沒好聲地嗆了一句。
“周媽媽,不許多嘴!”姜氏輕聲喝止。爾后,她又是一聲嘆息:“瑞雪這丫頭,我對她如何,這院兒里的人,還有你,應是最清楚不過的。”
焦二忙接道:“太太!您對那妮子是最好不過的,吃穿用度給的,就是外面那些普通人家的小姐,也是比不上的。小的都銘記在心!”
說至此,焦二又實實地磕了一記頭。
“你是個好的。”姜氏蹙眉,“可瑞雪這丫頭......”
周媽媽咒了一句:“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兒狼!”
姜氏面上染了三分薄怒,“周媽媽。”
焦二連連磕頭:“太太!都是小的沒教好女兒!太太您開開恩,將她再要回來,小的定是叫她打的服服帖帖,一心只侍奉太太!”
姜氏搖了搖頭,“快別提什么打呀殺呀的,女兒家身子本就嬌弱,如何能受得起你一通打?”
焦二急眼了:“太太您就看在奴才這么些年來侍奉您的情面上,寬恕她則個,莫讓她在那兒活受罪吶!”
姜氏面上已有幾分難色,“焦二,不是我不想將人要回來,而是我做不到。”
焦二哭聲戛然而止。
“這些年我靜心禮佛,”姜氏看著堂子外不知何時攀入的一縷晨光,慈眉善目溫聲道:“侯府里的一應庶務,也從未過問,說是半個出世之人,也不過分的。我如今說話也沒什么分量,將手里的人送出去尚且勉力,可再要要回來......天底下沒有這樣的事兒的。”
焦二不敢再哭求。
“不過......”姜氏轉眼看著焦二,溫聲道:“我雖不中用,使不上什么力,心里卻也有一計,或許能將那丫頭救出來......”
焦二一對吊梢眼里現出幾分希冀:“求太太可憐我父女二人!”
”你既說是父女,便該由你去張羅她的婚事,于情于理,都是說得過去的。“
一道精光從焦二眼中劃過:”太太的意思是?“
姜氏點了點頭,笑道:“如今,我那弟媳掌著中饋,她又是個手松的,你備一份厚禮,多央求幾句討個恩典,她自會松口,將瑞雪配人。”
焦二臉上有些猶豫不定。
姜氏全都看在眼里,“你在永清那邊做莊頭,總歸是認得幾個年齡相當的孩子的。又是知根知底的,選一個對你脾性的做女婿,于你于瑞雪,都是好事一樁。我瞧著,一直跟著你的安子,就是不錯的。”
一直悶不吭聲的安子,忙磕了個頭:“小的謝謝太太抬舉!”
焦二橫了安子一眼,轉而嘟囔道:“瑞雪才十六,會不會太早了些?”
“雖說府里丫鬟們婚配都是差不多雙十年紀,不過,瑞雪現如今這境況,與她們一樣么?”姜氏苦口婆心相勸: “一來,你膝下無子,俗話說得好,女婿當得半個兒。你選個莊上的人配與瑞雪,日后你在莊子上,也多兩個自家人,做事也便宜些。”
“二來,是為了瑞雪。”姜氏滿眼慈愛:“瑞雪這丫頭,這些年來將她養得心氣兒頗高了些,太過好高騖遠。如今將她盡早配人,好徹底斷了她那些妄想奢念,也免得日后她闖出禍來,也累及到你。”
“謝太太點撥。”
“這便是了。”姜氏點了點頭,“周媽媽,去將我那對鏤金百子石榴臂釧取來,再去秤三十兩銀子來。”
一摸精光從焦二眼中掠過。
周媽媽的腳未動,面上滿是不情愿,“太太!那是您的嫁妝!”
姜氏沉下聲來:“怎么,如今我是使不動你了?”
“......是。”
不多時,周媽媽手捧著一個紫檀嵌百寶首飾盒進了來。
“我是當自家閨女般養著她這些年,如今她要嫁人,這些便當是我替她添的一份妝罷。”
焦二拜了又拜,“多謝太太厚恩!”
“我也乏了,你先下去罷。”
“是,太太,小的告退。”
姜氏看著焦二感恩戴德離去的背影,唇角微勾。
她端起旁邊的茶盞蓋碗,啜了一口。
去年的六安瓜片,還有些涼了,但此時喝來,別有一番滋味。
“太太,大公子來請安了。”晴云一聲通報。
姜氏身形微滯,轉眸睇了眼周媽媽。
周媽媽忙道:“奴婢讓他二人從東北角門出去的。”
姜氏松了口氣,“你辦事最是穩妥的。”
她放下手中茶盞,站起身,朝小佛堂行去:“先晾他半柱香的功夫,再尋個由頭讓他回去罷。”
周媽媽不由勸道:“太太,鈺哥兒每月朔望才能來看看您......”
姜氏沐浴在似暖實寒的晨暉下,幽幽道:“素錦,我所爭的,從來不是這一時之長短......”
焦二從角門出了明存堂,上了夾道,也顧不著這一帶裙房進進出出的那些個下人,一腳踹在了安子的屁墩上。
“槽里吃食的小畜生,瞎七八接什么話?”(注1)
安子頂著個大鞋印子,當即跪抱住了焦二的腿,腆著一張鞋拔子臉賠不是:“岳丈,您就可憐可憐狗兒的,將雪姐兒許給我罷!日后我一定加倍孝順您!”
焦二聽得一樂呵,“孝順?怎么孝順?”
花錢堆出個玉人兒般的姑娘,原以為能是顆搖錢樹,如今叫焦二白白便宜了這乳臭未干的小子,焦二的心都在滴血。
安子眼珠子轱轆一轉,當即從懷中掏出袋銀子,往焦二手里塞去,“這是俺攢的聘禮,您是俺的爹,這錢自是要孝敬您的。往后遇著任何事兒,但凡您說往東,我一定不敢往西......”
一籮筐的奉承話流水似的嘩嘩往外倒。
焦二將銀子拿在手里顛了顛,似嗔似笑,“狗兒的,你這平日里沒少打背啊?”(注2)
“都是托爹您疼兒子,才攢的下這些。”安子拍完了馬屁,又信誓旦旦保證:“爹您若真將雪姐兒許給我,往后兒子手里就是有一個子兒,都要掰成兩半孝順爹的!”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安子這通話說下來,焦二渾身都舒坦了:
“還算你小子懂事......起來罷,沒得丟人現眼。”
安子嘿嘿一笑,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塵土,“兒子是您老人家看著長大的,最是孝順懂事的,這您是最清楚的。”
焦二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懷里踹的銀子熱乎得緊,手癢,“我出去耍耍。要是爺們兒有什么使喚的,你來財滿堂尋我。”
安子一口答應。
眼見著焦二火急火燎地轉過了夾道口,安子才啐了一口:“老狗骨凸!”
待他收了小的,掌了莊子,再一齊收拾這老老小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