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宋妍的腦子是空的。周圍的空氣好似都僵住了。
鬼使神差地,下一瞬,宋妍迅速跪正,面朝衛(wèi)老太太碰頭拜祝道:"奴婢恭祝主子大吉大利,常安常樂!"
話音落了兩三息,才聞老太太敞亮地笑了幾聲,連道了幾個“好”,“名字吉利,說的話也討喜?!?/p>
白氏應(yīng)喏,抬了抬手,發(fā)放賞銀的大丫鬟司棋又從鐵力木都承盤內(nèi),取出一個紅鍛云蝠雙喜荷包,連同那一兩碎銀,都遞給宋妍。
荷包晃動間有叮鈴細響,應(yīng)是裝的錁子。
這是一筆意外之財。
“多謝主子厚賞!”
領(lǐng)賞的應(yīng)聲清甜脆朗,衛(wèi)琛不禁,往她離去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笑得見牙不見眼地,捧著荷包,躍躍然轉(zhuǎn)過屏風,往后門去了。
明明該是一副市儈樣,可,竟不比旁人讓人生厭。
衛(wèi)琛垂下狹長眼瞼,眸中細細漣漪,盡皆斂過。
一進后院,宋妍轉(zhuǎn)身一看。
身后果然是采月,見宋妍回望過來,采月有些心虛臉上反多了三分挑釁,好似在說:
就是我做的,你又能如何?
宋妍忍了忍,終是沒有發(fā)作。一是沒有證據(jù),二是大過年的,傻子才去觸上面那群主子的霉頭。
念及此,宋妍看也沒看采月一眼,徑自去了。
采月看著那人遠去的背影,緊抿著唇。剛剛那一腳......她并不是故意的。
可要她低頭開口跟那人解釋......休想!
各人領(lǐng)了賞,都自后院那道東北角門出去,各回各院,各吃年夜飯。
那些所屬各個主子院子里的“房里人”,歷來都是伺候主子用完后,或是吃主子賞的剩飯剩菜,或是去大廚房端點回自己房里吃。
至于宋妍這些個外院干活的粗使,往年慣例來看,像是漿洗房、針線房、戲房......都會在各自院里單治一兩席,熱鬧一晚。
菜色自然是跟上房的沒法比,但比往日的大鍋飯要好不少。還得各房撥出兩個人去廚房幫忙......
等這一通忙下來,宋妍累得已經(jīng)腰酸腿軟了。
“吃飯吃飯!”佩兒笑吟吟地發(fā)完了筷子,一屁股坐在了宋妍身旁,人就齊了。
“吃罷吃罷!”馮媽媽今日眉梢也難得帶了喜氣。
一聽馮媽媽發(fā)了話,大家也都動筷了,席間都是些絮絮閑話,往日即便是有些微嫌隙的,此時也都暫時冰釋了。
“瑞雪姐姐,你今日摔那一跤可把我嚇壞了!”佩兒一面吃一面說,兩腮鼓鼓囊囊的,好似一只小松鼠。
宋妍點了點頭:“也把我嚇壞了......”
這火腿燉豬蹄真好吃!
“還好你機靈哩!要給我,怕是只能坐在那兒哭了!”
有人笑著打趣道:“若是換了佩兒你,主子的賞你還是能討到的!”
佩兒半信半疑,筷子都住了住:“真的嗎?!”
“自是真的......主子呀,賞你一頓板子,好也不好?”
席上眾人都笑將出來,佩兒也笑,“好么!你們看不到前邊兒唱的堂戲,拿我來逗樂子了!”
宋妍將啃干凈的雞骨頭放桌沿邊,又夾了一塊炸排骨。
其實過年間,只要不犯大錯,應(yīng)是不會被那些主子們計較太多的。
都圖個吉利。
這也是為什么今日她能“全身而退”。
宋妍也沒吭聲,埋頭“苦”吃??删驮谒缘冒腼柕臅r候,聽得院門處有人喚道:
“瑞雪姑娘在么?”
宋妍嘴里的東西還沒吃完,只能含糊應(yīng)了一聲。
馮媽媽放下了碗筷,替宋妍招呼起人來:“她在吃飯呢!老姐姐你怎么來了?來與我們一起吃罷......”
一壁迎將上去,一壁讓小丫頭去添副碗筷。
“不了不了!”那婆子笑著擺了擺手,尋著了宋妍,道:“老太太要見你哩!姑娘快些出來罷!”
宋妍差點被一口噎住。
“莫著急,莫著急!”馮媽媽幫著她捋順了氣兒,“老太太最是寬厚不過的,現(xiàn)又是過年,不大能會糾著個錯處罰下人......”
宋妍乖順地點了點頭,“媽媽我曉得了......你們先吃著。”
遂跟著那婆子去了松風樓。
一路無話。
才至棲霞居后院,幾縷咿呀唱詞已清晰可聞:
“......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
宋妍囫圇聽了一耳朵,便什么也聽不進去了。
緊張。
莫名地,腦子里又閃過那日那人的話:
“......為奴為婢......類同資財......克己卑順......”
鋒利得像把刀,每每回想起來,胸口都一陣余痛。
老太太要見她做什么?是她哪里沒做對嗎?是剛剛摔倒的事兒嗎?還是有人翻出她前不久與侯爺對峙一事了?
一路棲棲遑遑。
從院門至廳堂后門,每走一步,宋妍便覺自己的腿腳又沉重一分。
及至到后門時,她面色都有些發(fā)白,額角已被細汗打濕。
“知畫姑娘,人我已帶來了。”
一句“知畫”,將宋妍有些渙散的理智喚了回來,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這是怎么了?”知畫一把抓住宋妍的手,“怎么臉色是這般?手也這么冷?”
宋妍此時已完全平復(fù)下來,朝知畫抿唇微微笑了笑:“我沒事.....”
知畫一面打發(fā)了小丫頭子進去通傳,一面安撫她道:“你莫害怕,老太太是要賞你的,你只開開心心地領(lǐng)賞就是了?!?/p>
宋妍有些不解:“為何——”
“那道象牙步魚可是你做的?”
宋妍一下就明白過來了,“原是如此......”
“這就對了?!?/p>
此時通傳的小丫頭子又走了出來:“瑞雪姐姐,喚你進去哩!”
宋妍方得重進畫樓,途徑一條廊道,繞過胡梯,進得廳中,才見那十二扇馬踏祥云隔扇門已全部卸下,天光通透,正好看得院中小戲臺上的唱念做打。
“奴婢瑞雪給老太太請安!”宋妍規(guī)規(guī)矩矩地磕拜道。
“今日這魚,我甚是喜歡。你竟不是廚房的?”衛(wèi)老太太和善詢問道。
“回老太太的話,奴婢是漿洗房的,今日是按慣例抽調(diào)至廚房幫忙的?!闭f多錯多,宋妍一板一眼地,上面問什么,她便答什么。
“漿洗房?”衛(wèi)老太太沉吟了幾聲,“前些日子從漿洗房出去一個張婆子,可是你捅落出來的?”
宋妍心登登登連跳好幾下:“是......奴婢。”
怎的現(xiàn)在要秋后算賬了......
忽的,一聲童音飽含關(guān)護之情地岔進來:“日前也是她救的孫女呢!祖母可要好好賞她!”
是衛(wèi)昭。
宋妍定了定心神。這衛(wèi)家堂堂侯府,總不至于恩將仇報的。
畢竟大戶人家都要面子,愛聲名。
老太太點了點頭,“好好好......祖母都依你......昭兒想要給她什么賞賜?”
衛(wèi)昭嘟囔了一句:“我想要的二哥又不許呢......”
老太太笑了笑,“你二哥自是有你二哥的考量。”
衛(wèi)昭撇了撇嘴:“祖母偏心!”
怎料衛(wèi)老太太嘆了口氣,“原打算將這丫頭收我房里用著,既說我老婆子偏心......也罷,便坐實了這名兒罷。”
話雖如此,聲兒里卻是含著笑的。
衛(wèi)昭哪里會聽不出來?
她一下就從烏木圈椅中跳下來,倚著老太太臂膀撒嬌:“孫女錯了!祖母是最好的!請祖母還是收了她罷!”
往日慣會爬樹下河的小霸王,一下就變得小鳥依人了。
“罷罷罷!”衛(wèi)老太太搖了搖頭,似是無可奈何,笑道:“便都依了你,就當為我老婆子買個清凈便了,免得又三天兩頭來我這里鬧騰。”
嚴氏眸中滿是慈愛。
衛(wèi)昭嘻嘻一笑,福身謝過自家祖母,又轉(zhuǎn)身對宋妍催促道:“瑞雪姐姐,你還愣著作甚?還不快謝過祖母!”
今日這般光景,宋妍如何都未曾設(shè)想過的,一切來得太快,故而有些懵。
轉(zhuǎn)瞬,宋妍應(yīng)聲回禮:“奴婢謝老太太、六姑娘抬舉,往后必盡心盡力侍候主子!”
衛(wèi)老太太微微頷首:“聽聞你女紅很好,連李嬤嬤都贊不絕口?”
宋妍不敢托大:“只是閑時胡亂拿了幾天針,勉強能入眼罷了?!?/p>
“現(xiàn)下可帶著自己做的什么物件兒?把來我看看?!?/p>
宋妍略想了想,從袖中取出個喜鵲登梅妃色荷包來。
剛繡好,原是打算送給知畫的。
“你遞過來罷?!毙l(wèi)老太太看著宋妍說道。
“是?!彼五鹕?,行至老太太跟前,雙手遞上。
老太太接過荷包,旁邊的侍琴恰時遞上一副玳瑁眼鏡。
“倒真真是千里挑一的好手藝......”衛(wèi)老太太透著鏡片仔細看了一會子,才將荷包又遞還給了宋妍,“自去年繡書出了府,一直也未著人補上。如今你來得倒巧,便補了她往常打理服飾的差使,也省得知畫她們總往針線房走動了......你可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