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你干嘛?哎喲——”
宋妍整個人都撲在了一個衣冠齊楚的男子身上。那男子身量單薄,被連帶著摔倒在地。
宋妍原以為自己是要被劈頭蓋臉罵一通的,畢竟無論誰好好兒走大街上,被人撲倒,都會覺得遇到了歹人或是瘋子。
然而——
“喲,”男人油里油氣地調侃起來:“這是哪家的姐兒?等不及你達達來疼你了?”
宋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下拍開了那只向她伸過來的手,掙扎著起身。
男人又似惱非惱地嗔了句:“好你個小□□兒,剛剛還在投懷送抱了,這時候還拿喬什么?看爺今兒個不好好——”
宋妍好不容易起身,一下推開要來摟她的男人,緊接著用盡全力,將手中玉佩往地上一擲。
一塊油潤得包漿的碧玉,被摔了個七零八碎。
男人面色一驚,摸了摸自己腰間,果然是空空如也。
“我的玉佩!”他一下就撾住宋妍的手臂:“好你個瘋□□,說!你是哪家的!”
這是將宋妍認作是這里的歡唱女子了。
宋妍掙扎道:“我們會賠你玉佩......你先放手!聽我解釋!”
那男人滿眼蔑視,死死抓著宋妍:“賠?憑你?把你這表子賣個十次,你也不賠不起!”
“不過是一塊和田碧玉,有什么賠不上的!”知畫語氣里嘲諷滿滿。
宋妍看了知畫一眼,二人對視一瞬,彼此心照不宣。
“喲呵,原還買一個繞一個的?”那男人見說話的又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小女子,樂了:“你們好大的口氣,究竟是哪家的?”
宋妍屈膝賠罪:“公子,摔玉實是我不對,可也是被逼無奈,請您聽我分說分說。”
“得,那我便‘洗耳恭聽’,看你們究竟說得出個什么子丑寅卯來!’”
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宋妍三言兩語地將事情說了個明白。
玉主人面露不滿,喃喃低語:“你們要我護你們去見官,也不用折我一塊玉罷......”
若真是張著一張空口求人,這些路人里真有人會拔刀相助管這起閑事嗎?
也許會有,但宋妍哪里賭得起這個“也許”?她要的是一個“一定”。
而將這些路人的利益直接牽扯進來,他們一定會積極介入。
宋妍自然不能將話說開了,她又屈身道了一次歉:“一時情急,權宜之計,還請公子見諒。待明日事情有個分曉,惡人得懲,小女定雙倍賠償公子的損失。”
“雙倍賠償”四字一出,玉主人臉色一下就松動了兩分。
“你血口噴人!”那拐子哭喪似的嚎叫:“天地良心吶!我二柱怎么會討了這么個黑心肝的惡婆娘!”
哭得是一個情真意切,比戲園子里唱曲的還真兩分。
宋妍見玉主人神色依然有幾分猶疑,也發了狠:“孰是孰非,我們明日見了官就見真章。我倒要看看,這官府里白紙黑字的戶籍簿子上,我們有沒有半分干系!”
拐子的哭聲頓住。
玉主人默了默,似是在衡量了利弊。爾后,終是點了點頭:“罷了罷了,爺今兒就發發善心,隨你們走這一遭——”
話音剛落,宋妍只覺腿上那道鉗力立時松了。
宋妍一把抓住那老頭的手臂,大喊:“想跑?沒門!”
可那老頭力氣出奇的大,拖著宋妍連跑了好幾步。
“掠人的拐子要跑啦!抓住他們!抓住他們!”宋妍扯破嗓子喊著。
可路人紛紛退避三舍,這大大出乎了宋妍的意料。
正此時,一道銳利森寒的光一晃而過,宋妍心頭一緊,立時松了手。
堪堪躲過了老頭兒的一記冷刃,宋妍因慣力也一屁股摔在地上。
眼見那老頭跑得腳后跟直打著腦杓子,即將隱沒在人群里。
宋妍滿腔遺憾與憤慨,怎料還來不及起身,倏忽——
那老頭平地里摔了個狗啃泥。
猶自疑惑,宋妍便見,一身量八尺的陌生男子,將那老頭拎雞仔般單手提了起來。
“沒摔傷罷?你一個女子,怎么就這么沖出去了!你太莽撞了!”知畫嘴上罵著,手里攙扶的動作一點都不馬虎。
“知畫,快看!”宋妍心潮澎湃,往前一指,“有義士幫我們了!”
恰逢那魁梧男人轉了身。
眉宇軒軒,目光炯炯,好個豐神俊朗的郎君。
“秦四爺?”玉主人詫然喚了一聲。
“秦四爺!”知畫轉而望去,喜笑顏開:“瑞雪,我們有救了!”
“多謝秦四爺相助!”知畫屈膝福身,宋妍雖不明就里,還是跟著行了禮。
秦如松一手結扭住老頭,面帶微笑,語帶疑惑:“姑娘怎會來此地?”
將抓著的兩個拐子解送至東城兵馬司的兵衛手上后,最后一聲禁鼓早已落盡。
就近找了家腳店,尋了個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四人坐了下來。
周圍的食客頻頻朝這邊脧。
畢竟大晚上,一個男人,帶著三個女子出來吃酒,屬實稀罕。
“你們莫著急,我已吩咐人給府里送信去了。”秦如松語聲沉穩,“至于趙二郎那邊,你們也不必擔心,他已不再追究。”
趙二郎,便是那玉佩主人。
衛昭半是抽噎半是回謝:“謝謝秦四哥......”她臉上的淚都還未抹干凈:“改日小六兒一定讓二哥帶我登門致謝。”
“六姑娘多禮了......”
知畫一面替她拭淚一面勸:“可別哭了,姑娘都哭了一路了......”
應是實實在在被嚇到了,宋妍心想。
“小二——”一道響亮的喚聲從門口傳來,“老三樣,麻利兒上來!”
宋妍不禁循聲望去。
只見一滿面紅光的中年男人,跛著一條腿進了來。
“焦大叔!?”知畫眼睛都瞪圓了,連連拍了宋妍的肩膀:“瑞雪!那是你爹,焦大叔!”
宋妍怔然,一下就站了起來,“你們先吃罷,我找我爹說幾句話。”
宋妍心里打著鼓,故而走得也慢些。
她前世里,在她兩歲的時候,父母便雙雙死于一場車禍,她是姑姑帶大的。
姑姑是個再和順不過的人。
父親是什么樣的,對宋妍來講,實在是很陌生......
宋妍緩緩行至焦二面前,生疏地喚了聲:“爹......”
男人哼著小曲兒的聲音中斷,轉身抬眼,驚詫不已:”雪姐兒,都這個點兒了你來這作甚?“
宋妍模棱兩可地回了句:”跟著主子來辦事的。“
哪知此話一出,焦二就跟貓兒聞到了魚腥味似的,一對吊梢眼放光,”主子?跟著哪個主子來的?“
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模樣。
宋妍心沉下兩分,臉色也故意冷了下來:“我勸您別問,知道了對您沒半分好處。”
焦二碰了一鼻子灰,語氣也不好了:“你這丫頭,如今都這破落樣兒了,還敢跟我大小聲?”
宋妍沒工夫在這兒瞎扯:“聽說,爹你要將我許給安子?”
“嘿,你這消息真靈通啊......”
“您只說是或不是罷。”
焦二給自己斟了杯酒,呷了一口:“是,咋地?”
宋妍開門見山,“我不嫁。”
焦二聽得一笑,“呵,新鮮!這男婚女嫁的,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哪有女兒來跟老子叫板的?你——不嫁也得嫁。”
“若那安子是個老實本分過日子的,我也兩眼一閉便嫁了。”宋妍將道理一一擺明:“可那安子是個什么人?吃喝嫖賭樣樣齊全,這樣的人辦事做差能牢靠到哪兒去?日后一腳踩在陽溝里翻了船去,難不成爹你要眼睜睜看我與他陪葬?”
焦二眉一皺,又呷了口酒:“安子哪里就這么不像話的?雪姐兒,這男人喝個花酒,那是風流;賭場上能一擲千金的,那叫豪爽。你再出去看看,哪家漢子不這般的?就你們婦人家,愛婆婆媽媽說三道四的......”
宋妍聽著這話不像樣子,忍無可忍:“你和安子一個鼻孔出氣的,也不必將天底下的人都看得同你們這般——”
“呸!放你娘的狗屁!”焦二啐了一口:“老子費心費力想將你從那破院兒里撈出來,倒還落得你蹬鼻子上臉兒來編排來了?你個白眼兒狼!”
“我在漿洗房過得好的很,不需要有人‘撈’我出來!”宋妍話冷,面兒冷,心上更冷。
焦二一臉不屑:“好什么好!你在漿洗房掙得到幾個子兒?”
宋妍算是徹徹底底看明白了——
“安子給了你多少錢?”
宋妍突地這么一問,倒給焦二問住了。
他一張胡茬拉撒的紅臉上,鮮見地掛了幾絲不自在,話聲里透著色厲內荏的味道:“你管得著嗎?給老子回去當差,少在我眼前晃悠......”
宋妍諷然一笑,“好,好得很,幾十兩銀子就把親閨女賣給個王八羔子,你個當爹的自個兒在銅錢眼子里翻筋斗還不夠,還要賠上我!”
宋妍不留情面地將這塊遮羞布扯下來,激得焦二登時從座上站起來,隨即抬手一個巴掌扇過來:“反了反了!”
宋妍下意識地往后躲。
焦二的巴掌落了空,右腳又使不上勁,身子失了衡穩,趔趔趄趄撞了桌子一下,連人帶著桌上的酒注酒壺都稀里嘩啦落了地。
“哎喲喂——”焦二疼得直哼唧,掙扎了兩下卻爬不起來。
宋妍看不過眼,上去將人從湯湯水水的地上攙了起來。
“爹——”宋妍還要再勸,卻被焦二一把推開。
宋妍不防,往后連退了好幾步,驀地被人扶了一下肩,立時站穩。
一側首,便見秦如松站在她身后兩步遠。
“謝謝。”
秦如松頷首一笑,愈發襯得他在人群中卓爾不群。
哪知這一舉一動落在焦二眼里,就變了個意思。他心里的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
我說怎么我大姑娘不愿上花轎呢,原是釣了個秦大老板。這秦家富甲天下,光是在京都開的茶行綢緞莊,兩雙手都數不清的,若是他這女兒這能進去做個姨太太......
焦二笑將起來:
“秦四爺今夜怎會跟小女到此間呀?”
焦二的態度跟剛才比全變了個樣,三分和氣七分恭敬,還有說不清的眼神逡巡在宋妍、秦如松二人間。
宋妍立時堵回去:‘’我與知畫來秦四爺鋪子里挑料子,哪知一時貪看誤了宵禁的時辰。秦四爺念著與府里舊時的情誼,才招待我姐妹二人吃頓飯。“
在來的路上,宋妍已尋隙問過知畫,方知秦如松原就是李嬤嬤的孫子。李嬤嬤既是老侯爺的奶娘,兒子秦簡又跟著老侯爺一同戰死在了西北。
故而,秦家與侯府的關系不是一般深厚。
宋妍一番利落話,將她與秦如松的關系劃得清楚明白。
一語將了,秦如松側眸睇了宋妍一眼。
焦二卻是不信這”鬼話“的。只是,他一個風流場中的常客,也知這事兒不能在此點明了,只“順水推舟”道:“哎喲,老莫約了醉仙樓吃酒哩,小的這會兒才想起來!”
焦二腦袋一拍,眼珠子滴溜一轉,“秦四爺那您忙著嘞......”
秦如松也沒客套挽留,只頷首辭道:“你自去罷。”
焦二見對方這么催著他離開,心里的猜想就更加篤定了。
“閨女,你不送送你老爹?”
這是有話說的樣子。難道是她將焦二說動了?
宋妍心頭一動,跟著焦二出了腳店的門。至藍白間道紋的酒旆下,焦二回身,壓低了聲囑咐:“你若能釣著姓秦的小子,給老子當金龜婿,配人的事兒便了;你若沒本事,讓他給跑了......哼哼——你就老老實實跟了安子跟我去莊子上過活去!”
宋妍萬沒想到焦二是這般想法。
惡心歸惡心。可轉念,她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宋妍面上裝出幾分嬌羞與為難:“爹......這起子事兒又急不來的......您好歹寬限些日子,才能成就這樁好事不是?”
焦二臉上笑開了花:“你這沒廉恥的小挨刀的,剛剛還跟你爹弄什么鬼......”戲謔完,又道:“罷,我便給你一年的時間。明年這時候我從莊上回來,你要再沒個好訊兒,也就休怪你爹我翻臉不認人!”
宋妍壓住心頭的激動,“信心滿滿”四個字都要寫臉上了:“爹您放心!一年內,我必定將秦四爺拿下!”
焦二甚是欣慰地點了點頭,“不過......這火候,你自個兒可得拿捏好了。若是捅出什么簍子來帶累了你老子,我可第一個扒你的皮。”
焦二說這話時,一雙常年充血的眼睛里,折出幾分毒蛇般的冷光。
這不像是玩笑話。
虎毒還不食子呢。
宋妍心底打了個顫,面上信誓旦旦地作保,送別了焦二:“爹您放心,女兒曉得分寸的......”
看著焦二一瘸一拐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宋妍長長嘆了一口氣。
這“親爹”,能不害她已是萬幸了。
浸寒涼意漫上心頭。
不過,她好歹爭取了一年的時間來周旋不是?
這漿洗房,怕是不能待了。她要在這一年的時間里,找個穩固的靠山,迫使焦二再也拿捏不住她的婚事。
懷著滿腹心事,宋妍踏入了這家腳店的門檻——說笑聲、酒令聲、酒保的吆喝聲......混成了一片。
可就是在這混亂的嘈雜聲里,秦如松那道醇厚的聲線,如雪浪箋上暈開的松煙墨跡,分外分明。
宋妍一抬首,便見那道凜凜身軀立在門口柜臺處,似是在結賬。
宋妍心頭一緊。
這兒離酒幌子的位置也就幾步遠。
他......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