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呼吸仿佛都凝滯了一般。陸預指下一用力,阿魚當即痛呼一聲。
“爺近來對你不好?”陸預聲音喑啞道。
阿魚怕極了那作亂的指節,在他懷里連忙點頭。
“好……夫君對我很……嗯……很好。”
“我從前在青水村沒見過沒吃過沒穿過沒玩過的,都在這兒見到了……”
這話陸預很是受用,溫柔了些許,摟著她道:“不是不讓你出去,來此處不過幾天,怎知外面是好是壞。而今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好生享福便是?!?/p>
阿魚不這樣認為,自己養活自己小半輩子了,她從來都不會忘記,自食其力雖然辛苦,但她活得自在也痛快。
腰桿挺得直直的,誰敢來欺負她,她就掄著菜刀砍誰。哪個也指責不了她。
在夫君家中生活了一段日子,雖然如他說得有人伺候吃穿不愁,但活得并不那么自在。看夫君經常為家里糟心親戚煩憂就知曉了。
阿魚更想他們夫妻二人靠著自己,互相扶持。他們都能正大光明走在路上,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不用看任何人臉色。
“可我還是很懷念在青水村的日子?!卑Ⅳ~兀自嘟囔著。
陸預扯了扯唇角,一股怒氣油然而生。他倒是沒見過這么不識好歹的女人。
當即被男人翻過,從后又來了一次。
阿魚想著出去的事,仍有些悶悶不樂。
直到陸預都睡了,察覺她還翻來覆去,陸預氣惱道:“就這么想出去?明日爺陪你一起?!?/p>
阿魚睜著眼睛看向帳頂沒說話。
陸預到底是怕把人逼極了,第二日準備陪著她出門。
臨行前,青柏來傳,內侍進府,讓他速速回府接旨。
最后是蘭心陪著阿魚一同出門。門前就是一條街巷,小攤貨郎到處都是,阿魚見到了魚攤,想吃魚膾,便買了二斤片好的鮮魚。
準備回去時,忽地撞見個算命先生。阿魚沒抬眼,路過那算命先生身邊,忽聽他道:
“姑娘印堂發黑,近期恐有血災?!?/p>
“你瞎說什么,信不信我撕爛你的嘴?!碧m心上前怒道。
偏偏阿魚信這一套,她曾經的名字還是算命先生起的。
瞧阿魚看他,那先生胡亂掐了指尖,高深莫測道:“姑娘可是父母雙亡,家中臨水,且父母亡于水禍。”
阿魚更不可思議了,頓住腳步,好奇道:“先生怎么知曉?”
“天機不可泄露?!?/p>
“那先生為何說我印堂發黑?”阿魚不解道。
“姑娘是否許久未在祭日給亡父亡母上對香了?”算命先生道。
阿魚小時候,爹娘就沒了,具體在哪一天沒的她也不知道,心尖跟著就是一痛,阿魚著急道:“先生可知道是哪一日?”
“雙九之日。”說罷,那算命先生便笑著離開了。
阿魚還愣在那里,思考雙九是什么說法。
蘭心道:“雙九莫不是九月初九?”
阿魚急忙去追那先生,問道:“可是九月初九,先生?”
“你過去都燒錯了香,你爹娘在地下一直收不到你的銀錢,過得十分凄慘。”
阿魚咬著唇瓣,眼睛酸澀,“那怎么辦?我還能補救嗎?”
“雙九意為長壽,人間重陽,地下重陰。若想補救,須得你親自去北郊寶清寺吃齋念佛,供奉牌位,好生贖罪?!?/p>
自打遇見那算命先生,阿魚仿佛被攝了魂。眼睛紅紅的,連廚房做的鮮魚也用不下。
其實若是仔細思考,算命先生手中舉的旗子都是道家的卦布,與佛寺有什么勞什子關系?
晚間陸預過來,聽了蘭心的秉報,只覺得荒唐至極。但那小女人又哭得淚眼漣漣,著實可憐得緊。
陸預一句重話也說不出口。
“夫君,怪不得這么多年爹娘都沒去夢里找我,原來一直是我對不住他們。”
陸預額角青筋猛跳,想罵她蠢。她爹娘死時她不過五六歲,哪里還記得人長什么模樣?
“往后有爺疼你,他們不會怪你,也不敢怪你。”陸預敷衍道。
“不是這樣?!卑Ⅳ~察覺他理解不了自己,只默默哭道:“我想去寶清寺給爹娘上香,贖清我的罪孽,當年他們若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被洪水沖走?!?/p>
陸預逐漸沒了耐心,先出去吩咐青柏道:“去查查那個算命先生,爺倒要看看是誰指使的?!?/p>
他回屋后,看向阿魚,語氣有些冷硬:“你可知寶清寺在哪坐山?”
阿魚紅著眼睛搖頭,想起什么后又道,“好像是北郊?!?/p>
“是北郊玉凌山。離京城四十里地?!?/p>
“那夫君能陪我一起去嗎?”阿魚看向他,眸中希冀。
再有三個月,他大婚的日子。屆時她的夢也該醒了。
她當初哄騙他是她夫君的梁子,到此結束。最后無論她鬧也好,哭也罷,一頂轎子抬入府中就是。若她實在不知好歹,養在外頭也不是不行。
無論如何,她是他的女人,這已是事實。
“初九那日不成,爺可提前幾日帶你去寶清寺,那幾日你安心在山上住著就是?!睂脮r他會多加派人手,看看究竟是誰想害他的人。
“初九那日,夫君有事?”阿魚對上他的視線道。
陸預當然不可能說,初九那日京中太后皇后包括他娘安陽長公主等京城貴人都去上香祈福。京兆尹會聯合北城兵馬司,負責皇家一路的安危。
他自然不可能真將人帶到寶清寺這等貴人出行之地。左右她識字不多,隨便帶去玉凌山的一個古剎做做樣子,好讓她安心。
“初九那日有筆大生意,涉及家中今后開銷,不可不去?!标戭A敷衍道。
“不過前幾日,爺可陪你一起住在山上為你爹娘祈福?!?/p>
得了陸預的準話,阿魚的心情肉眼可見好了許多。紅潤的面龐上終于有了笑容。
……
九月初七,陸預帶著阿魚去了玉凌山半山腰上的佛恩寺。佛恩寺因為是前朝廢帝出家之地,周朝開國后便逐漸沒落。如今幾個小沙彌和方丈守著,專供鄉里人家上香祈福。
與之相對的寶清寺則在山頂,朝霞初照時,寶清寺金頂受晨光普照,惠渡眾生,乃大周皇寺。
佛恩寺周遭被暗衛圍了水泄不通,怕阿魚起疑,陸預甚至找了些人偽裝香客,是以在阿魚眼里,這地香火很旺。
真到了供奉牌位上香時,阿魚忽地想起,她不知自己爹娘叫什么。
村里人喚她,都說“吳老三閨女”。她不認字,就算在族譜中寫了她爹的名字,她也不認得。
阿魚忽地生出一股無力感,一種明明都到了這一步,卻因她不識字導致她之前的努力盡數前功盡棄。
京城離太湖那么遠,她現在不可能再回去找她爹在族譜上的名字。
阿魚看著那“吳老三”的排位,以及另一個沒有字的排位,心底愧疚得不行,跪在地上的蒲團上默默抹著眼淚,越想越難受,阿魚恨不得抱著那牌位痛哭。
陸預倒是第一次見她哭成這樣,上次母親的人過來為難她,她也沒有哭得這么劇烈。
“夫君,怎么辦,我是不是很沒用。”阿魚紅腫著眼睛,抬眸看向陸預道。
“改日爺派人去湖州查他們各自名諱。”陸預站在一旁安撫她道。
“以后有爺在,這些事爺會給你解決?!?/p>
阿魚搖了搖頭,看向陸預道:“以后我還是要認真學字,總不能事事都要夫君替我做?!?/p>
陸預沒接話,陪了她一會,旋即對青柏道:“再派些暗衛,將人看好了,出了事爺唯你是問?!?/p>
初九這日,浩浩蕩蕩的隊伍從京城出發,一路向北朝向寶清寺。
容嘉蕙這幾日倒是恢復了不少氣色,此刻她與容嘉婉坐在一輛馬車中。
容嘉蕙又上了層口脂,在黃金碧璽靶鏡里欣賞著自己的容顏。
因為這張臉,阿預倒是葷素不忌,連一個鄉野漁女都下得去口,也不嫌腥臭。
看著鏡中人,容嘉蕙得意的俏臉逐漸變得扭曲,可他怎么能真碰了那女人!
分明,那也是她的臉???為何不能成全她,救她于水火?
他們自幼相識,青梅竹馬,曾經他是那么愛她,甚至為了她棄文從戎。
容嘉婉看著姐姐那又哭又笑逐漸扭曲到猙獰的臉,垂下眼眸,不敢說話。
陸預的婚事一下來,姐姐整個人都不對勁了,在宮中自然不敢造次。便一個勁彈琴,彈到指尖浸血。
容嘉婉屏著呼吸,盡量不去觸她的眉頭。
容嘉蕙依舊笑著,盯著鏡中容顏漸漸目光渙散。
他要娶親了??!可他身邊還留著一個和她容貌相似的女人。
他又怎么會不愛她呢?可是愛她,他為何又不肯救她?
她奈何不了趙云蘿。當年她在宮中多少也知吳王的事。她聽從母親的吩咐,便學些父親的字,給吳王去信。暗中有示好之意,為了家族,她必須八面玲瓏。
吳王封地在兩淮江浙一帶,年年科考入榜生源眾多,很多都是吳王門客的學生。就連朝中許多人,或多或少與吳王也有交情。
他父親卻古板至極,分明早年與吳王交情甚好,后來也不聯系。而她將來若誕下子嗣,想讓兒子當太子,少不了朝中大臣支持。
此時若有吳王門生的援助……
鏡中的容顏逐漸裂開,容嘉蕙忽地抽泣著淚流滿面。為何她走得每一步都是身不由己???她分明也可以與年少戀人白頭偕老。
為何家中要犧牲她的一生?
“快停車?!眴柩实呐晱鸟R車中傳來,當即有內侍上前道:“娘娘有何吩咐?”
“不知是何原因,本宮忽地頭痛難忍?!比菁无サ?。
因是寵妃,容嘉蕙的車駕僅在皇后之下。如今因她一人停車,山道本就狹窄,后面的妃嬪貴婦被堵在那里,紛紛怨聲載道。
皇后有些不悅,對內侍道:“先尋太醫,再去告知蔡指揮使和陸府尹,惠妃身子不適,吩咐些人護送惠妃去附近佛恩寺暫作修養?!?/p>
陸預聽人稟報時,鳳眸微瞇。
容嘉蕙閉上眼眸,端正坐在馬車里,鮮紅蔻丹深深塹入肉中。
容嘉婉擔憂看向她,忍不住開口道試探:“姐姐,萬一……萬一陸世子……”
“本宮都如此明目張膽,便就是要做給他看。”
“本宮想知曉,舊愛與新歡相見,他會如何做?”
“若本宮真要動手,本宮想賭一把,看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殺了本宮,還是為本宮殺了那個贗品。”
“他知曉,他從來都知曉,本宮不喜旁人與本宮穿同樣的衣服,用同樣的東西,更何況是共用同一張臉!”
容嘉婉還是有些擔心,姐姐親自出手,若是事發后連累家中……
容嘉婉心驚肉跳,試圖制止:
“此舉實在太過冒險。若是,若是結果并非姐姐所想——”
“不可能!”
容嘉蕙陡然睜開眼眸,笑得猙獰又苦澀,“你也不必如此虛偽,大不了,你現在就下車,去向皇后揭發本宮與陸預的私情!”
“如此,妹妹你也算有功之人,陛下定會為妹妹指一門叫母親滿意的婚事!”
“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容嘉婉驚道。
“不是這個意思?”容嘉蕙盯著她眸中閃過嫉妒與惱恨,“本宮自有分寸,連累不到你!”
“左右為了一家子榮辱,本宮早就受夠了,大不了!被發現后,本宮就與他同歸于盡,外臣欺辱宮妃……你說他那個好舅舅會怎么做?”
容嘉婉被姐姐這瘋狂的想法嚇住了。
殊不知,從那日給陸預下藥未遂,李含抓到把柄威脅她開始,高高在上的惠妃娘娘就徹底瘋了。
……
晌午,佛恩寺。
得到陸預的傳信后,青柏當即拍響了廂房的門。
這事確實棘手,連他也沒想到,這幕后黑手竟然是容惠妃。怎么她不為難世子未來的妻寧陵郡主,反而為難一個通房。
且容惠妃過來,世子派的那些暗衛便不能直接動手。
世子吩咐過,他如今抽不離身,無法時時刻刻盯著阿漾姑娘。對于阿漾姑娘而言,此番惹不起但躲得起。
他的任務就是速速帶人下山,避開容惠妃的發難。
“發生何事了?”聽見急促的敲門聲,蘭心開門道。
“等不及了,容惠妃正往這里來,世子吩咐過,千萬不能讓他們見面?!?/p>
“快叫醒姑娘,你們現在就跟我下山,我們抄小道走?!?/p>
青柏想得周全,卻沒想到阿魚還念著牌位供奉的事,怎么也不肯離開。
在陸預眼里,這些不過旁人的障眼法,哪里算得真?可阿魚不知道,在她眼里,那就是她已逝的爹娘。
阿魚本就不愿走,青柏急不可耐,剛想直接來硬得將人敲暈,卻聽見外面響起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兩行宮人開道,青柏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切。直到來人一襲淺紫宮裝出現他眼前,青柏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脖頸,有些涼。
蜀錦裙裾隨著她不緊不慢的步伐,徐徐飛旋,似一朵盛開的鳶尾花。來人眉心描著深紅蓮花鈿,云髻對稱插著兩支金玉簪,紅妝粉面,身段纖纖似畫中仙子。
阿魚看得呆了,她打量容嘉蕙的時候,卻不知容嘉蕙早已從頭到尾將她盯了一遍。
她唇角下撇顯出不屑,陸預將人寶貝得緊,見那架勢像是想走。到底怎么說也曾相愛一場,她既然設了這一局,便猜到他可能將人帶來了這佛恩寺。
但那種可能極小,她不相信陸預會為了那個女人破例。除非是為了上她的當,釣出她來。
就算他不愿那女人與她相見,可躲得掉嗎?她早已派人圍了小院,且抄最近的山路將兩個時辰的路程縮至小半個時辰。
為了設這個局,她苦心孤詣謀劃數月,將山中地勢摸得門清。陸預到底是必有這一失。
“惠妃娘娘金安。”青柏和蘭心不得不硬著頭皮請安。
阿魚聽到“娘娘”二字,愈發不可思議。蘭心下意識拉她衣裙。
“都免禮吧。本宮身子不適,來此暫休片刻?!?/p>
她逐漸朝阿魚走來,上前裝模作樣打量了她一瞬,笑著同容嘉婉道:
“不知這位姑娘名姓是何?猛一看,你竟比本宮家中小妹長得還像本宮,難怪見到你頗覺得親近?!?/p>
阿魚失神地看向那位娘娘,盯著她的臉細看,確實長得很像很像。
“是嗎?我也發現,我和娘娘很像?!卑Ⅳ~笑道,“我叫吳漾,不知道娘娘叫什么?”
她話音剛落,當即有嬤嬤上前訓斥道,“大膽,娘娘芳名豈是你可問詢?”
阿魚被那嬤嬤嚇了一跳,容嘉蕙倒沒介意,反而上前親切拉住她的手,“本宮姓容,閨名嘉蕙?!?/p>
說罷,她也不理會那嬤嬤,拉著阿魚如閑話家常般進了廂房。青柏和蘭心在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不過那時候我更喜人喚我蕙娘?!比菁无バσ馍钌羁聪虬Ⅳ~。
果然,提閨名時,她沒有反應,反而提“蕙娘”二字時,她眼睫猛顫一下。
容嘉蕙面色不顯,心中卻十分暢快。陸預定然在這賤人面前喚過她的名字,不然為何這賤人會如此反應?
她知曉陸預極難與人親近,尤其是女人。這賤人若不是長了張與她相似的臉,又怎么能輕易勾引上陸預。
想必他用這賤人當解藥那日,喚得也是她的名字!
“妹妹怎么了?可覺得這里悶?本宮倒是有些悶,不如妹妹陪本宮說會話?”
阿魚想走,自從聽到“蕙娘”的那一瞬,她就想走。
她記得清楚,那日醒來見到她后,夫君叫了“蕙娘”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