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塵保持著那尊灰白化雕塑的狀態,直到午后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如同暖流般涌進小店,才將他從那種恨不得自我分解的尷尬中稍稍解救出來。
他強打精神,陪著孩子們玩耍,指導他們如何更協調地運用新生的肢體,聽著他們嘰嘰喳喳講述著生活中的趣事。
孩子們的純粹與活力,像陽光一樣慢慢驅散了他心頭的陰霾,臉色總算恢復了點人色。
然而,到了下午,當最后一個玩具被收好,孩子們卻沒有像往常一樣道別離開,而是互相交換了一個神秘兮兮的眼神。
一個小男孩被同伴們推了出來。
他小手在口袋里掏啊掏,終于掏出幾枚被捂得溫熱的巡鏑,小心翼翼地放在逸塵面前的桌上,其他孩子也紛紛效仿,零散的硬幣和小額紙幣堆成了一小撮。
“逸塵哥哥,”
小男孩仰起臉,眼睛亮晶晶的。
“今天我們請客!請你一起去吃流螢姐姐的燒烤!”
“對!請逸塵哥哥吃燒烤!”
孩子們異口同聲地附和,一張張天真無邪的小臉上寫滿了快夸我們懂事的期盼。
逸塵:“!!!”
他聽著這句充滿善意的邀請,看著孩子們純真無邪、滿是期待的眼神,以及那堆象征著他們心意的零錢。
孩子們!你們知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
你們這不是請客,這是要把你們親愛的逸塵哥哥架在火上烤啊!
他昨天才在流螢面前上演了社死劇場,今天早上還收到了對方意味深長的款待致謝。
現在讓他怎么有臉踏進老兵燒烤的門?!
光是想象一下流螢可能投來的、哪怕只是平靜的一瞥,他都覺得臉上開始發燙。
拒絕?
看著孩子們殷切的眼神,和那堆可能是他們攢了許久的零花錢,拒絕的話根本說不出口。
他們只是想用自己覺得最好的方式回報他而已。
答應?
那無異于主動走上社死的刑場。
逸塵臉上的表情精彩極了,糾結、尷尬、感動、無奈、視死如歸……種種情緒如同走馬燈般飛速轉換。
他嘴角微微抽搐,試圖擠出一個自然的笑容,結果卻比哭還難看。
“那個……孩子們,你們的心意哥哥心領了……”
他試圖掙扎一下。
“逸塵哥哥不要客氣嘛!”
“流螢姐姐的燒烤可好吃了!”
“我們想吃,也想請逸塵哥哥一起吃!”
孩子們七嘴八舌,攻勢猛烈,完全不給逸塵退縮的余地。
最終,在孩子們純真又執著的目光包圍下,逸塵內心哀嚎一聲,認命般地閉上了眼睛。
“……好。”
“那就……謝謝你們了。”
“耶!太好啦!”
孩子們頓時歡呼起來,簇擁著表情復雜、腳步沉重的逸塵,興高采烈地朝著隔壁那家此刻在逸塵眼中如同龍潭虎穴般的老兵燒烤進發。
逸塵抬頭望了望長樂天依舊晴朗的天空,內心一片蒼涼。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但愿還能復還。
一頓色香味俱全的燒烤,在逸塵嘴里卻硬是吃出了幾分最后的晚餐的味道。
孩子們倒是吃得無比歡快,小嘴油汪汪的,笑聲不斷。
流螢依舊如常地忙碌著,烤串、上菜、收拾,動作利落,表情平靜,甚至沒有多看坐立不安的逸塵一眼。
可越是這樣,逸塵心里就越是沒底。
他總覺得那平靜的表面下,潛藏著對他昨晚行為藝術的無聲審判。
每一次流螢靠近他們這桌,哪怕只是添點茶水,逸塵的背脊都會下意識地挺直幾分,咀嚼的動作也會刻意放慢,試圖營造出一種我很從容的假象。
這絕對是他有生以來吃過的最煎熬的一頓燒烤。
好不容易,孩子們都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竹簽,拍著小肚子表示吃飽了,然后一窩蜂地跑到店門外的小空地上玩耍,留下逸塵獨自面對這殘酷的戰場。
機會!
逸塵心中警鈴大作(是解脫的鈴聲!),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準備趁著流螢在廚房忙碌的間隙,實施戰略性撤退——俗稱,跑路。
他貓著腰,腳步放得極輕,眼看店門近在咫尺,自由的氣息仿佛已經撲面而來……
“逸塵先生。”
一個清冷平靜的聲音,如同定身咒般,在他身后極近的距離響起。
逸塵渾身一僵,邁出的腳步懸在半空。
他僵硬地、一寸寸地回過頭。
只見流螢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身后,正擦拭著沾著水珠的手。
她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仿佛能看穿他所有試圖逃跑的小心思。
“不多坐一會嗎?”
她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是客套還是別的什么。
“呃……這個……”
逸塵的大腦瘋狂運轉,試圖找到一個合情合理且不失風度的借口,
“我看孩子們在外面玩,怕他們磕著碰著,想去看著點……”
流螢的視線輕飄飄地掠過窗外正玩得開心的孩子們,又落回逸塵寫滿心虛二字的臉上。
“他們很懂事,不會跑遠。”
“而且,逸塵先生看起來,似乎比他們更需要看顧一下。”
逸塵:“……”
他感覺壓力有點大。
這絕對是話里有話!
就在逸塵感覺自己即將再次步入灰白化的深淵時,流螢卻忽然轉身,走向柜臺,留下一個讓他捉摸不透的背影。
“稍等。”
她輕聲說了一句,便低頭開始準備著什么。
逸塵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感覺自己像是個在老師辦公室罰站的小學生,內心充滿了忐忑與迷茫。
就在逸塵內心天人交戰之際,流螢端著一杯新做的檸檬水走了回來。
“給。
”她將杯子遞到逸塵面前。
“解解膩。”
逸塵有些怔然地接過這杯意料之外的檸檬水,依言喝了一口,酸甜冰涼的液體滑入喉嚨,讓他不自覺舒了口氣。
流螢沒有離開,而是順勢在他對面的空位坐了下來。
“……昨晚,”
流螢開口。
“我看到你二樓的燈一直亮著,猜到你可能在忙。”
她頓了頓,繼續道。
“打游戲,或者做研究,廢寢忘食很正常。點外賣……也很正常。”
逸塵愣住了,他沒想到流螢會主動提起,而且還是以這樣一種體貼的方式。
這種意料之外的寬容,像一陣溫和的風,輕輕吹散了他心中最后那點尷尬與不安。
他之前所有的糾結、社死、甚至想跑路的心情,在這一刻都顯得有點傻乎乎的。
“啊……嗯,是,是和朋友打游戲,一時忘了時間。”
逸塵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實……你家燒烤最好吃。”
這話是發自真心的。
流螢聞言,嘴角似乎彎了一下,很淺,但逸塵捕捉到了。
兩人之間的氣氛徹底緩和下來,一種輕松、甚至稱得上融洽的氛圍在小小的店鋪里流淌。
他們又隨意聊了幾句關于孩子們恢復情況的話題,逸塵的心緒徹底平定,甚至覺得此刻的閑適頗為難得。
直到孩子們在門口呼喚,準備回家了。
逸塵站起身,準備和孩子們一起離開,心情已然一片晴朗。
他覺得昨晚和今天的尷尬,總算可以徹底翻篇了。
“逸塵先生。”
流螢也站了起來,叫住了他。
逸塵回頭,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然后,他看見流螢的手不知從哪里也掏出了一個純白色的、光禿禿的面具。
下一秒,在逸塵逐漸瞪大的、充滿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下,流螢將那個面具戴在了臉上。
面具的額頭位置,同樣用顯眼的黑色記號筆,寫著幾個大字:
「我不是流螢」
戴好面具后,她甚至還微微歪了歪頭,仿佛在展示。
隔著面具,逸塵似乎能看到她眼中的笑意。
“逸塵先生你看,”
“這樣,就算扯平了?”
逸塵:“!!!”
哈基螢你這家伙,居然那么體貼嗎?
“當然...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