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蘇縣。
第二天下午,車子順利抵達。
這是一個山谷里的村子,離阿合牙孜牧場很近。
方哲的老同學吾爾肯特意請了一天假,早早的就等在村子口等他們。
吾爾肯就是這個牧場長大的。
寒暄一會,吾爾肯帶著他們去了村委會,見到了村長胡安西——一個消瘦粗糙、穿著白襯衣和迷彩大衣的哈薩克族男人。他胸口戴著一枚黨徽。盡管胡安西不是很理解方沅他們此行來的目的,但仍然是熱忱激動的,他普通話還不錯,先跟吾爾肯握手,又和方哲握手,領著他們往院子里走。
吾爾肯事先就和村長溝通過,想把村委會的幾間空房子空出來放書,所以胡安西早就準備好了。
村委會的院子里養著幾只山羊,看見方沅他們過來警惕的抬起頭,嘴角還掛著草葉,更像是兢兢業業的工作人員。張寄雪忍不住跺腳逗它們,嚇得它們四下亂竄,一邊跑一邊冒羊屎蛋。
空房子外面刷著粉色的油漆,但已經褪色的差不多了,一把推開門,三個人都下意識地頓住了腳步。顯然這兒荒廢了很多年,墻角堆著些蒙塵的木凳、幾捆捆扎松散的麥稈,還有其他的東西,總之亂糟糟堆成一團。
方沅看見墻面還有一塊黑板,邊緣磕得參差不齊,上面還留著些粉筆字。
“這以前是村里的小學,”吾爾肯搓了搓手,語氣里帶著點惋惜,“荒廢三四年了,但房子好著呢,待會兒喊上幾個人,半天就能收拾干凈?!?/p>
方沅沒明白:“只有……三間房的學校?”
村長胡安西笑著點頭,介紹道:“一間學前班,一間一年級,剩下那間是老師們的辦公室。以前村里的娃娃們們上到二年級,就得去鎮上讀書,路遠得很。后來鎮上的學校優化了教學點,這里的學前班和一年級也并過去了,房子就空下來了?!?/p>
方沅聽懂了,點了點頭。
“先別琢磨收拾的事了,”吾爾肯拍了拍方哲的肩膀,“胡安西大哥給你們備了飯,一路趕過來也累了,先填肚子!”
村子不大,房屋順著山腳散得很開,一家一家離得很遠,多半是低矮的簡易磚房,到處都是亂跑的牛羊,家家戶戶的羊圈比房子還要大,零零散散的像是長在草原高坡和溪流之間的褐色的干巴巴的蘑菇。
吾爾肯領著他們往村西頭走,遠遠就看見一戶人家的院門口,一對哈薩克族夫婦正蹲在地上剝羊皮。大娘穿著深藍色的長裙,外面套著厚實的棉襖,手指靈巧地順著羊皮的紋理撕扯,動作麻利得很;大爺手里拿著小刀,偶爾在關鍵處劃上一刀,羊皮便順著刀口層層褪去,露出底下帶著溫度的紅肉。
方沅盯著看,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大娘抬起頭,瞥見他們一行人,立刻露出熱切又靦腆的笑容,嘴里說著“賈克斯”。
哈語“你好”的意思。
方沅點頭回復:“賈克斯?!?/p>
進屋后,三個人就上了鋪著花氈的土炕??贿厰[著一張暗紅色的木質炕桌,桌面被磨得光滑發亮,有一只銅制奶茶壺,壺身刻著簡單的民族幾何紋路,冒著裊裊熱氣。墻上還掛著幾幅刺繡掛毯,是哈薩克族特有的圖騰紋樣。
身后的墻角立著一個松木打造的儲物柜,柜門用紅漆描著幾何。花紋,里面整齊疊放著花布被褥和衣服。
牧民人家多是這樣的房間布局。那些柜子從來不是簡單的儲物工具,里面或許有兒媳婦甚至是大娘曾經的陪嫁品,是他們這個家庭中最珍貴最重要的東西。那些邊角被摩挲得光滑溫潤的木箱,或許曾隨著轉場穿越草原和沙漠,在氈房角落靜靜收納過牧民的銀飾、刺繡,或是孩子的小襖。
大娘的兒媳婦和村長胡安西用哈薩克語低聲交談著,語速飛快。她很靦腆的笑了笑,兩個紅臉蛋飛揚著,過了片刻再回來時,手里拎著一個用花頭巾包裹的包袱。被平鋪在炕桌中央,層打開——里面是金黃的干馕、油亮的包爾薩克,還有幾塊奶疙瘩。
干馕確實硬實,咬下去需要費點勁,但越嚼越香,帶著麥面本身的清甜;包爾薩克是油炸的面塊,外酥里軟,蘸著奶茶吃剛好解膩。
很快,大娘又端上來一大盆清燉羊肉,緊接著是一大盤那仁,搟面條上鋪著切得薄薄的馬肉,撒上一層切碎的皮牙子,也就是洋蔥。
方沅吃不慣生大蒜,也吃不慣皮牙子,她只能拿起盤子旁的小刀切下一塊小小的羊肉。
吃過飯,幾人坐在炕上喝茶,吾爾肯才聊起村里的情況:“村子的人大多時候都聚集在牧場上,孩子們多半時候也跟著大人在牧場里長大,除了上學,就是跟著放牛羊。”
吾爾肯說:“好多孩子嘛,上完九年義務教育,就不再往下讀了,要么留在家里幫忙放牧,要么跟著長輩出去打工?!?/p>
方沅認真的聽著,突然問:“可是如果有孩子很想上學,不想放牧呢?”
村長胡安西搖了搖頭:“喜歡也沒辦法啊?!?/p>
他指了指外面,展開手臂做了個比劃,兩個掌心之間好像就是對這個村子的人而言,一段很長很無法逾越的距離。
“去鎮上上學要翻兩座山,路費、生活費都是開銷,家里條件好點的還能湊一湊,條件差的,只能讓孩子放棄了,十幾歲的娃娃嘛,心里撒都知道呢,所以就回來了。”
也就是說,就算喜歡上學,也不能好好上學。
吾爾肯接過話頭,“所以我才想著,要是真能在牧場弄個書屋,給娃娃們能有個地方看看書,不管上不上學,總比天天在草原上瞎跑強?!?/p>
吾爾肯算是幸運的,當年可以跟著姑姑去縣城讀書,然后考到上海的大學,再當兵……其實他留在上??梢杂懈玫陌l展,可最后還是回來了,在離家鄉最近的邊境哨所成為了一名警察。
他其實很清楚方沅他們來是做什么,所以也清楚這里需要這樣的書屋,需要這樣的人,需要他們帶給這里的孩子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書,是很神奇的一種存在。
它僅僅是放在那里,翻翻頁,就可以最快速最簡單的獲取到草原以外的生活是什么樣子,就能讓草原上的孩子最快、最輕易地窺見,氈房之外還有怎樣的天地:知道除了馕餅和馬肉,世上還有更多滋味鮮美的食物;曉得除了馬和摩托車,還有其他東西跑得很快。
所以吾爾肯很高興。
村長胡安西也很高興。
他們都在笑著,小小的房子里很熱鬧,干癟的蘑菇像是淋了雨,一下子變得圓潤可愛又讓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