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伊犁的最后一天,在伊犁河大橋上看了一場日落。
這是伊犁人的母親河,站在橋上往下看格外寬廣壯闊,岸邊是初綠的草地。金色的霞光從天邊鋪灑而來,落在橋上每個人的臉上,也落在靜謐流淌的河面上,讓河水變成一條偏光的長滿了皺紋的綢緞。
河水帶著這些霞光,分流到伊犁大大小小的村莊與角落,仿佛沒有盡頭。
青黑色的云層壓在頭頂,一團一團,飛機掠過,像是快穿過遠處的摩天輪。
太陽正式落下的時候,河水又變成了藍色。和雪山一樣靜謐又深邃的藍。
司愿覺得心曠神怡,拿起相機,拍下一張照片。
有機會,她想把這張照片帶給馬迪娜看。
她或許,這一生都離不開那個牧場。
第二天天剛亮,他們就開始啟程,買了一些奶疙瘩和窩窩馕路上吃。
司愿挺喜歡吃奶疙瘩,酸潤綿軟的奶制品在口中漸漸融化,融入口齒,會讓她偶爾以為自己還在牧區的某一天。
他們走的是伊昭公路。
180多公里的路程,海拔一路攀升至3400多米,神奇的是這樣的一條路竟然就可以看完雪山、湖泊、草原,以及連片的雪嶺云杉。它們筆挺蒼勁,順著山勢蔓延,仿佛要扎進天邊的云海。
隨著車子前行,高聳的巍峨山巒仿佛活了過來,一座座接踵而至,又緩緩向后退去,好像整個世界都在移動。
像方沅玩過的一個游戲,叫“紀念碑谷”。
只是車開至半途,方哲蹙起眉,察覺到不對勁。
天空的云層漸漸沉了下來,可能要下雨了。
上一場雨帶給三個人的陰影還沒褪去。
伊昭公路有一段極為險峻。
那段路一側依山而建,纏繞著白石山峰,另一側則是深不見底的高空懸崖。
往下望去,云霧在谷底翻涌,讓人心驚。
等他們走到懸崖公路的時候,真的下雨了。
大雨瓢潑而下,整個世界瞬間都被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幕之中。雨點密集地敲擊著車窗,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前方的能見度越來越差,車速不得不一降再降。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張寄雪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雨勢,忍不住皺眉,“一碰上這種天氣就準沒好事。”
上次下雨的陰影和狼狽三個人還歷歷在目。
她話音未落,突然一陣轟隆隆的巨響從前方傳來,聲音沉悶劇烈。
方哲猛地踩下剎車,車子停住。
這么大的雨,這樣巨大的聲響,給人帶來一種好像要世界末日一般的凝重。
張寄雪明顯被嚇到了,一張臉變得慘白,抓緊方哲的袖口:“什么情況?”
“你們在車上等著,”方哲解開安全帶,神色凝重,“我下去看看。”
他推開車門跳下去,大雨瞬間打濕了他。
幾分鐘后,方哲才急匆匆地跑回來。
然后直奔后備箱打開翻找著什么。
“怎么了?”張寄雪探身問道。
方哲拎出一把鐵鍬,渾身都濕了,頭發往下滴著水珠:“前面山體滑坡,碎石把路堵住了。有輛車被壓住了,我得去幫忙。”
“你慢著點!”張寄雪急忙囑咐,“注意安全!”
方哲點點頭,正要轉身,方沅卻突然打開車門:“哥,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方哲厲聲制止,“乖乖在車上待著!”
方沅已經跳下車,雨水立刻打濕她的衣服:“人命關天的時候,多一個人多一分力。”
方哲看著她,知道拗不過她,只得嘆了口氣:“跟緊我。”
兩人趕到前方。
一輛橙色越野車被傾瀉的碎石半掩,車頭險險卡在懸崖邊緣,再往前半米便是萬丈深淵。
已經有好幾個司機在暴雨中施救,方哲和方沅也立刻加入。
駕駛室的門很快就被挖開,車主夫妻倆被從駕駛座拖出來,兩個人額頭都滲著血,昏迷過去。
然而后座車門卻被變形的護欄死死卡住了。
透過模糊的車窗,看見里面還有個四五歲的孩子在兒童座椅上。
有個司機一鐵鍬把窗戶敲碎,試圖從車窗鉆進去把孩子抱出來。
可試了一下怎么也進不去,更夠不著里側的孩子。
其他幾個人也都試了一下,但就連方哲也不行。
“讓我試一下!”
方沅毫不猶豫地上前。
她的確是所有人中最瘦小的,看起來也只有她能進去。
方哲看了一下情況,沒辦法只能說:“把孩子帶出來以后就趕緊出來,聽到沒?”
方沅點了點頭:“知道了。”
方沅小心翼翼繞到靠近懸崖的一側車窗,始終不敢往下看。
可她還是想要救人,想做點什么,她的心很沉重,從半年前離開草原至今都很沉重,仿佛快要沒有力氣跳動,她迫切地想要尋找某種意義。
方沅深吸一口氣,從破碎的車窗側身鉆入,玻璃碴一下子就劃破了手臂,她疼的皺了下眉頭。
不過很順利就鉆進去了。
那孩子也昏過去了,不過沒有明顯的傷,方沅趴在后座上,解開兒童座椅的安全帶,把孩子一點點挪向身后的車窗,方哲立即接過,傳給身后的司機。
方沅松了一口氣。
只是才剛把孩子帶出來,方哲忽然聽見什么聲音。
斜坡上的碎石混著泥漿又往下移動幾分,一瞬間壓的車頂更加下陷。
方沅下意識蜷身護住頭頸,車窗框架在重壓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變形得更嚴重了。
“沅沅!”
方哲一下子著急了,急忙用鐵鍬撬著車門,可金屬紋絲不動。
一時之間方沅被困在了這個逐漸壓縮的狹小空間里。
雨水從破碎的車頂灌入,冷得她牙齒打顫。
方沅蜷縮著,一動不動。
哥,我好像出不去了。
當死亡如此逼近的那一刻,方沅卻忽然松了一口氣,頭頂的空間越發閉塞,胸口堆積了漫長時間的窒息感好像就越來越松快。她流了淚,腫脹的眼眶松懈。
逃不開。
方沅想或許是這里的山川和松柏想要自己的救贖。
那就不逃了吧。
她蜷縮著,幾乎聽不清哥哥在外面的呼喊,只有雨水砸在車頂的聲音震耳欲聾。
某一瞬間,方沅感覺草原的風吹在臉上,還有馬迪娜的笑臉。
就在意識開始模糊的瞬間——
“吱呀——”
一聲伴隨著金屬扭曲的尖銳聲響,變形的車門被硬生生撬開一道縫隙。
方沅抬起頭,撞進一雙明亮亮,和馬迪娜一樣干凈純粹的眼眸。
是赫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