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蘭一怔,步子也猛的停住了,像是沒料到她會這么難過,他低頭看著她毛茸茸的腦袋,還有微微啜泣發(fā)抖的肩膀。在那一瞬間,他所有的窘迫和尷尬,以及所謂殘缺軀體的自卑,竟都被另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取代了。
是第一次,有一個人在看見他的腿后沒有露出害怕和恐懼,反而會讓他這么無措,這么難過,這么的……心疼。
他抬手,輕輕覆在她的背上:“方沅,你怎么哭了?”
“我只是……”她頓了頓,像是在尋找合適的詞,“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可憐你,也沒有害怕你,對我來說,那什么也代表不了?!?/p>
沉默許久,方沅又忽然說:“你還會帶我去玉湖嗎?”
赫蘭皺眉,手掌撥開她的腦袋,看到她泛紅的眼睛問:“為什么不會?”
方沅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有些失控,怎么一難過就抱住了赫蘭,似乎有點過分了。她急忙松開了他。
“因為,我怕你會遠離我。”
“我看著這么陰晴不定嗎?”
方沅搖頭。
可她當記者的那些年,見過太多的人。她看得出,赫蘭堅韌,卻敏感,沉穩(wěn),但自餒。他或許會因為這件事心生隔閡,遠離自己,遠離每次一看到自己就會想起受傷的腿,更遠離如何躲避他人眼光的困惑。
赫蘭卻沒有再說話。
只是突然抬手,又抱住了她,收緊手臂,他可以輕易地把她裹進懷里,嚴絲合縫。風依舊冷,方沅卻像一團小小的火,在這空曠的河岸上,安靜而堅定地燃燒著。
太陽落山了,遠去的牧民又回來了。
那晚,赫蘭唱了一首歌。那晚,方沅第一次聽到赫蘭的歌聲。
是一首哈薩克族歌曲。
我將那歡樂的時辰度過,
我將那辛苦的時辰度過,
這一生啊,在這大地上降落,
聽我彈唱著將這生命訴說。
草原、山野與河流,
這一生啊,逆旅般并不太久。
……
——
足球場徹底修建好的那天,方沅去了一趟。
沒想到,方哲天天往那兒跑,竟和那些孩子竟打成了一片。他拿著相機教他們攝影、錄像,給那些孩子拍了很多張照片,還有孩子們?yōu)樗牡恼掌?/p>
方哲特意整理了一面墻,就在足球場旁邊,他把照片洗出來都掛了上去。
綠茵茵的足球場,塑膠的跑道,整齊劃一地跑道,完整的球網(wǎng)……全都一起定格在那些照片里。
方沅和張寄雪給那些孩子發(fā)了新的球衣和鞋子,拿到手的時候小家伙們的眼睛都亮了。
“是新的!”
最前面的阿爾曼看著手里的球衣,是藍白相間的條紋,領(lǐng)口繡著小小的足球圖案,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看了一眼,又抱進了懷里,好像抱著寶貝。
張寄雪被幾個孩子圍著,他們拉著她的手往球場中央跑,她的白裙子在綠草坪上飄成一朵云,和他們一起笑著,方哲拿起想起拍了一張照片,鏡頭里的笑臉擠擠挨挨。
方沅看著那些在草坪上瘋跑的身影,穿著新球衣,像一群振翅的小藍鳥。
他們會飛的越來越高,越來越好。
——
方沅又趁著課間去每個教室看了一下圖書角。她沿著走廊慢慢走慢慢看,新書架立在墻角,新書整整齊齊碼在架上。有個扎著雙麻花辮的小姑娘正在看書,陽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乖巧的陰影。
方沅又去了圖書室,孫老師正蹲在地上整理臺賬,花白的頭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見她進來,孫老師趕緊扶著書架站起來。
“方老師,您聯(lián)系的書都到齊了,每個班的書架是新的,基本都分夠了二十本書?!彼钢鴫堑募埾?,“剩下的兩百本都在這兒,我正登記呢?!?/p>
方沅點了點頭,正準備說點什么,卻怔了一下。
“孫老師,”方沅猶豫了一下,開口問:“怎么感覺您比上次臉色還要不好?是不是沒休息好?”
孫老師的絲毫沒當回事,在臺賬上一邊登記一邊說:“哪能呢,就是最近事多,孩子們快期末考試,我得多盯著點。再說這圖書角剛弄起來,事兒多?!?/p>
方沅心里輕輕嘆了口氣?!澳褪翘J真了,事再多也得勻點時間給自己休息?!?/p>
孫老師笑著搖了搖頭:“方老師這會兒很像我的女兒,我女兒勸我休息的時候也是這樣。”
“您女兒?”
“嗯,她今年十七歲了,在揚州上學,明年就高考了。我們一年大概只能見兩次,我回不去,她就飛過來看我。這兒的孩子我天天見,不覺得有什么變化,反而我感覺我每次見她,她就會變一個樣,每次也更穩(wěn)重一些。”
她思及此處,抬眼望向窗外瘋跑的孩子,聲音軟下來,“來新疆支教這十幾年,說不累是假的。可每次看到他們開心地樣子,我也覺得開心,心里都踏實。我女兒,也很理解我?!?/p>
方沅聽著,更看著,看著孫老師眼里的光。
她眼里有對遠方女兒的牽掛,像系著根看不見的線,然而這兩方的牽掛從不是割裂的,只是一頭拴在揚州,一頭纏在昭蘇。
十七歲的女兒在長大,支教的時光也在流淌,她把對女兒的虧欠,都化作了給這片草原的補給。
“孫老師,方沅,我來搭把手?!?/p>
鄭安淼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剛下課,聽說方沅來了就過來了。
他走進來,看到滿地的書,二話不說就蹲下身幫忙。
方沅想起來,問道:“聽說你除了美術(shù)課,還代了好幾門課?”
鄭安淼嘚瑟的挑了挑眉,手里的動作卻沒停:“那可不,還偶爾客串下數(shù)學,厲害不?哎,誰讓咱們這兒老師人手緊呢?!?/p>
正說著,有位戴眼鏡的女老師推門進來,說是要和孫老師核對一些學生的事。
方沅見狀,連忙起身對孫老師說道:“您去忙吧,這里交給我和鄭安淼就行?!?/p>
孫老師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跟著同事往外走:“那你們辛苦了,我先去忙?!?/p>
方沅看著孫老師離開,這才收回視線,又看向鄭安淼,語氣里帶著些凝重:“你們這兒的老師,有定期體檢嗎?”
鄭安淼嘆了口氣:“按規(guī)定是有的,不過大家總說忙,拖著拖著就忘了。孫老師上次體檢還是前年的事,說等孩子們考完試就去,結(jié)果每次考完又忙著籌備下學期的事……”
方沅心里莫名有些沉。
“忙歸忙,身體是底子。你回頭跟孫老師提提,這學校還需要她這個主心骨長期坐鎮(zhèn)呢。”
鄭安淼也覺得很對,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等這陣忙完,我拉著她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