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寶國的話,坦誠得嚇人。
老賀張了張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混跡江湖靠的就是一張嘴,編織謊言,拿捏人心。
可當騙局的終極大佬,親自掀了桌子,他那點本事就成了笑話。
顧亦安卻很平靜。
陳大旺的把戲他早就看穿,馬寶國的話,不過是印證。
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為什么?”他問。
馬寶國抬眼看著他,眼中落寞更深了。
“因為,功夫已死。”
“不只是太極,”馬寶國聲音更沉,
“形意、八卦、八極……我這幾十年,訪遍了國內所有叫得上名號的所謂名家。”
“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殘酷的現實。”
他盯著顧亦安的眼睛。
“現在流傳于世的傳武,沒有一個能打。”
“一個都沒有。”
老賀手里的茶杯終于沒拿穩,滾燙的茶水潑在手上,他卻渾然不覺,只是失魂落魄地看著馬寶國。
“馬老哥,這話……說得太重了吧?”
“重?”
馬寶國冷笑一聲,目光掃過老賀。
“還是你們這些江相派的,騙人騙久了,連自己都信了?”
老賀的臉皮猛地抽搐了一下,血色上涌。
顧亦安的眼神卻亮了起來。
他本以為是誤入了騙子窩。
沒想到,這最大的騙子窩里,藏著一個最清醒的明白人。
而這個明白人,似乎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想聽聽。”顧亦安說。
“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馬寶國像是被抽走了力氣,陷入回憶。
“我師父是上一代混元太極的傳人,我自認將太極的聽勁、化勁、發勁都練到了骨子里。我覺得,我是天選的武學奇才。”
他端起茶杯,將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像是飲下一杯苦酒。
“三十歲那年,我覺得自己神功大成,就去找人閉門切磋。”
“對方,是一個從省散打隊退役的運動員,只練了三年現代搏擊。”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味那份屈辱。
“三十秒。”
“他只用了三十秒,就把我打趴下了。”
“我那些引以為傲的借力打力,在他簡單直接的直拳、擺拳、鞭腿面前,像個小丑。”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左邊眉骨上一道極淡的疤。
“這里,縫了八針。”
“肋骨斷了兩根,在床上躺了足足三個月。”
“那三個月,我想不通。幾十年的苦功,師門百年的傳承,為什么會輸給一個練了三年野路子的?”
“后來,我明白了。”
“時代變了,功夫,也早就死了。”
老賀在一旁聽得喉嚨發干。
顧亦安卻聽得格外專注。
馬寶國站起身,走到辦公室最里側一個巨大的紅木書柜前,吃力地拉開一扇沉重的柜門。
“吱呀——”
里面沒有秘籍,而是一排排擺放整齊的文件夾:“人體運動力學分析”、“中樞神經反應閾值研究”、“古代兵器復原與殺傷力報告”……
這哪里是武學研究,分明是一個嚴肅的科研項目。
“從那天以后,我拿著祖上留下的家底,開始研究一件事。”
“傳武,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取出一個厚重的文件夾,扔在茶幾上,從中抽出一張照片,推到顧亦安面前。
照片上,是一塊殘破的龜甲。
龜甲表面,刻著十幾個模糊的圖形。
老賀捻著胡須:“甲骨文?”
“不是文字。”顧亦安的目光死死盯著那些圖形,大腦在瞬間開始高速運轉。
他將那些圖形拆解、重組,在腦海中進行推演。
一個個模糊的人形動作,漸漸清晰起來。
“這不是字,是畫。”顧亦安緩緩開口,“記錄的是一套連續的人體動作。”
“是武功招式。”
老賀的胡子都差點被自己揪下來。
馬寶國眼中透出贊許。
“好眼力!不愧是天眼門。”
“沒錯,這是最原始的,用圖形記錄的武功。”
他從文件夾里又拿出一本線裝的影印古籍,翻到其中一頁,指著一段用朱砂標記出來的內容。
“《東周雜記》載:天外隕鐵,輕若鴻毛,堅不可摧,傳天圖三卷,刻神形于其上,習之可力搏龍象,踏碎山河。后世百家武學,皆由此演化。”
“這塊殘破的龜甲,很可能就是那三卷天圖的之一。”
顧亦安的眉頭卻皺了起來。
“不對。”
“既然記載說是天外隕鐵,為何實物是龜甲?”
“而且,就憑這幾個模糊的動作,根本撐不起一個完整的傳承體系,更不可能演化出后世百家武學。邏輯上缺失了太多環節。”
馬寶國臉上浮現出一個贊賞的笑容。
“問得好!我當初也在這里卡了幾十年!”
“直到我看到了這個。”
說著,他又從文件夾的夾層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高精度照片。
照片的背景似乎是一個考古發掘現場。
主體,是一塊書本大小,通體漆黑,布滿銹跡的金屬板。
金屬板的一角,銹跡似乎被清理過,露出下面銀白色的金屬本體。
而在那片銀白色的區域,赫然刻著幾個小人形狀的圖形!
那些圖形的風格、神韻,與龜甲上的,一模一樣!
顧亦安和老賀同時湊了過去。
“這是……!”
“這是前些年在西域一處上古遺跡里出土的文物。”
馬寶國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質譜儀檢測,它的材料,不是地球上任何一種已知金屬。”
“碳十四測定,它的年代,比人類任何一個已知文明都要古老。”
“這,才是《東周雜記》里記載的,那三卷天圖的真身!”
“所有武學的源頭!”
顧亦安的心臟,猛地抽了一下。
他艱難地開口:“那為什么……后世不直接傳承天圖,非要去演化?”
“你問到點子上了!”
馬寶國一拍大腿,眼神狂熱。
“因為,這原始的功夫,根本就不是給人練的!”
“或者說,從某個時代開始,人類的身體,就已經退化到……根本承受不起這種功夫的程度了!”
他猛地又拉開一個書柜,從里面拿出一疊裝訂好的研究報告,甩在桌上。
《人類體質演化與階梯式退化研究》。
“我們挖出過戰國、秦漢時期的士兵骸骨。你知道嗎?“
“那個時代,一個合格的披甲銳士,成年男性平均身高超過一米八五,骨密度和骨骼強度,遠超現代最頂級的舉重運動員!”
“古籍里電光火石、瞬息而至的描述,不是文學夸張,而是寫實!“
“長期處于狩獵和戰爭的極限壓榨下,古代人類的神經反射速度,遠比我們這些所謂的文明人快得多!”
一個念頭在顧亦安腦中炸開。
那兩滴金色液體“螢火”改造了他的大腦,也賦予了他遠超常人的神經反射。
他用自虐的方式提升身體強度,或許,他能接近……甚至超越古人的水平!
“但到了明清,出土的士兵骸骨,數據已經無限接近現代人。”
馬寶國的呼吸變得急促。
“我們的身體,在一代代地退化!所以,我們才需要不斷地演化武功,降低它的門檻,減弱它的威力,讓它去適應我們越來越弱的身體!”
“混元太極,每隔幾十年,傳承就會變。為什么?因為人變了!教的人和學的人,身體素質,一代不如一代!”
“到了我這一代,所謂的傳承,已經徹底變成了廣播體操!”
他指著那塊金屬板的照片,眼神灼熱。
“這上面記載的,是為那些遠古時代的超人準備的殺人技!”
“我們這種身體,去練它,無異于自殺!”
顧亦安怔怔地看著那些資料,看著那塊金屬板的照片。
一個荒誕而恐怖的真相,展現在他眼前。
但.......
這顛覆世界觀的發現,這馬寶國耗盡家財研究出的秘密,為什么這么輕易地告訴自己?
為什么自己一到這里,就那么“巧合”地撞見了陳大旺的騙局,然后被引薦到這位“清醒”的館長面前?
他忽然感覺,有一張無形的大網,從他踏入這個道場開始,就悄然張開了。
老賀的引薦,陳大旺的表演,馬寶國的揭秘……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這兩個老狐貍,一唱一和,完美地將這一切展現在他面前,只為了引出最后的目的。
顧亦安抬起頭,目光在兩人臉上緩緩掃過,那眼神里的平靜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他身體前傾,打破了兩個老家伙營造的氛圍。
“說了這么多。”
“你們,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