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的壓力,是無形的絞索。
顧亦安的G47軀體,在這場無聲的絞殺中,每一束肌肉纖維,都在本能地、不知疲倦地,從海水中剝離維生的氧原子。
但顧亦安知道,這并非長久之計。
這片深淵的含氧量,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計。
壓下心中對遠古“神族”骸骨的驚駭,他開始上浮。
骨尾擺動,攪動億萬年沉寂的淤泥。
身體像一枚黑色的魚雷,筆直地刺向那遙不可及的光源。
隨著深度的降低,水壓減弱。
核爆后殘留在海水中的輻射粒子,成了最醇厚的養(yǎng)分,被這具軀體貪婪地吸收。
黑紅色的筋肉組織在瘋狂蠕動,斷裂的骨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接續(xù)、愈合 。
終于。
“嘩啦——”
他破開冰面。
入目是漫天的風雪,和一片讓他失神的世界。
曾經(jīng)矗立著水晶神山的深淵,連同它所在的冰原。
一同從這顆星球上,被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嶄新的、平坦到令人心悸的白色荒原。
與過去的極北不同。
如今的冰原之下,再無任何生命。
包括細菌。
空氣中彌漫著一層,看不見的、濃郁的輻射薄霧。
顧亦安的身體在這片“輻射天堂”里,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修復著。
核爆沖擊波造成的內(nèi)傷,被巨石壓斷的脊椎,不到十分鐘,已然痊愈。
他站在新生的冰面上,那張沒有五官的面孔,轉(zhuǎn)向南方。
接下來,怎么辦?
去哪里?
書豪的話,在他腦中回響。
“它們的生命極度絢爛,也極度短暫。”
“在耗盡能量后,會像灰燼一樣崩解。”
離開這片充滿輻射的極北冰原,這具身體還能存活多久?
可留在這里,一樣是等死。
輻射總有消散的一天,或許是十年,或許是二十年。
當這片土地的能量被汲取殆盡,他依然會迎來崩解的終局。
茍延殘喘,然后像一捧無人知曉的塵埃,消散在這片白色荒漠里?
那他所做的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他必須回去。
回夏國。
回臨河。
那里,有他用生命去守護的人。
宗世華那個瘋子,在極點引爆了核彈,又從“神樹”那里奪走了數(shù)量龐大的“始源血清”。
這個世界,要變天了。
以那個人的行事風格,一場席卷全國,甚至全球的、用人命堆砌的瘋狂實驗,即將上演。
那將是尸山血海。
自己必須回去。
即便這具身體注定要崩解,至少在化為灰燼之前,要為家人鋪好最后一條路。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再也無法遏制。
化作唯一的執(zhí)念。
他不再猶豫,四肢著地,黑紅色的筋肉,猛然賁張。
“砰!”
腳下的冰層,炸開蛛網(wǎng)般的裂紋。
他的身影已在百米之外,如一道貼地的黑色兇影,朝著南方狂奔而去。
速度比之前更快,力量更強。
在這片輻射的滋養(yǎng)下,他不知疲倦。
大腦中屬于“顧亦安”的意識,與G47的殺戮本能,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一個是方向,一個是動力。
不知跑了多久。
一天,還是兩天。
這片冰原似乎沒有盡頭。
終于,地平線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抹不同的顏色。
那是冰雪與海水的交界。
他沒有絲毫減速,在冰原的邊緣縱身一躍,扎進冰冷的海水之中。
入水后,他才真正看清核爆的威力。
水中到處漂浮著死魚的尸體,大的有數(shù)米長的鯨魚,小的只有指甲蓋大小,密密麻麻,鋪滿了整個海域。
有的漂浮在水面,有的懸在水中,隨著洋流緩緩起伏。
沒有一個活物。
一股寒意,從顧亦安的脊椎深處爬升。
他可以想見,如此規(guī)模的生態(tài)災(zāi)難,加上在極點引爆核武的行為,將會在國際社會,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譴責?
經(jīng)濟制裁?
夏國將成為全世界的公敵。
而國內(nèi),手握軍權(quán)和“始源血清”的宗世華,面對來自各方的壓力。
只會選擇最極端的方式,來鞏固權(quán)力。
內(nèi)戰(zhàn),一觸即發(fā)。
普通人,將淪為時代的炮灰。
母親……妹妹……
顧亦安心頭一沉,骨尾擺動的頻率更快了。
又不知在海中游了多久,他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小群魚驚慌地散開。
活的。
他終于游出了核污染的區(qū)域。
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清晰的虛弱感。
隨著遠離輻射區(qū),他能感覺到構(gòu)成這具身體的生命力,正在一絲絲流逝。
每一塊肌肉纖維的蠕動,每一次骨尾的擺動,都在加速這個過程。
他停了下來,懸浮在幽暗的海水中,審視著自己的身體。
黑紅色的筋肉表層,那種旺盛的生命力,正在緩慢衰退。
他冷靜地計算著。
以現(xiàn)在的速度全速前進,最多半個月,這具身體就會能量耗盡,徹底崩解。
即便什么都不做,在沒有輻射滋養(yǎng)的情況下。
體內(nèi)的細胞,也會因為無法抑制的瘋狂增殖和變異,自我走向崩潰。
一個月。
三十天。
這是他,是G47這具身體,在正常環(huán)境下的極限壽命。
必須節(jié)省能量。
不能把寶貴的生命力,耗費在這無意義的純粹趕路上。
感覺到海水的水溫,在緩慢回升,應(yīng)該是進入了暖流區(qū)。
他浮出水面,茫茫大海上,空無一物。
必須搭個順風船。
他又在海上漫無目的地游了半日,一艘大型貨輪都沒看到。
也許核爆事件,已導致這片海域的航線全部封鎖。
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遠處的海平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小黑點。
他立刻潛入水中,悄無聲息地靠近。
那是一艘中型的遠洋漁船,船體有些老舊,船尾掛著一面有些褪色的夏國國旗。
就是它了。
顧亦安繞到漁船的另一側(cè),避開船員的視線。
他的利爪,可以輕易地吸附在船體上。
看準一個時機,身體猛然發(fā)力,悄無聲息地翻上了甲板。
一股濃烈的魚腥味、和柴油味撲面而來。
甲板上空無一人,船員們大概都在船艙里休息。
他身形一閃,躲進一個堆滿纜繩、和各種工具的雜物倉庫。
倉庫的角落里,胡亂堆著一些破舊的麻袋。
他扯過一個,從頭到腳把自己罩住,然后蜷縮在最陰暗的角落里,一動不動。
暫時,安全了。
他開始在腦中,飛速梳理著所有的碎片。
從蘇晴的異變開始,圣扎拉斯、泰谷國、 “凈火”行動,極北救援,被轉(zhuǎn)化為G47……
還有深淵下的遠古骸骨……!
它們?yōu)槭裁礇]有崩解?
或許,“神族”本就是這顆星球的原住民。
而人類的融合,只是一場拙劣的、注定失敗的模仿?
“吱呀——”
倉庫的門,突然被推開。
刺眼的陽光,照了進來,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
顧亦安立刻停止了思考,身體紋絲不動。
隔著麻袋稀疏的孔隙,他看到六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船員,走了進來。
為首是一個留著八字胡的中年男人,皮膚被海風吹得黝黑粗糙,眼神卻很銳利。
他們像是在找什么。
一個年輕船員的目光,掃過角落里這個形狀怪異的“麻袋堆”,下意識地頓了一下。
幾乎是同一時間,為首的八字胡察覺到了。
他不動聲色地抬起一只手,對身后的幾人比了個只有他們才懂的手勢。
另外幾名船員的身體瞬間繃緊,不著痕跡地散開。
他們手中,看似隨意拿著的扳手和鐵棍,悄然換了個更易發(fā)力的握法。
一個無形的包圍圈,正在形成。
空氣,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八字胡盯著那個麻袋堆,沉聲開口。
“誰在那兒?”
“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