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半敞著。
晚風從走廊灌進來,吹動著一地狼藉的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
空氣里,還殘留著江小倩身上那股淡淡的,混雜著鹵肉味的煙火氣息。
顧亦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心臟的位置,像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塊,空洞的痛感,順著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
江小倩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最后熄滅的光。
是他親手掐滅的。
一滴冰冷的液體,順著額角滑落。
是冷汗。
他強行壓下胸口翻涌的刺痛,將所有情緒,扔進意識最深處的角落。
現在,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
大戲,才剛剛拉開序幕。
他轉身,看著滿目瘡痍的工作室,刻意讓自己的聲音里充滿了擺脫麻煩后的刻薄。
“死肥婆,早該滾了。”
“每個月省下三千五,又能多吃好幾頓自助餐。”
他一邊用竊聽器能清晰捕捉到的音量咒罵著,一邊彎下腰,裝作收拾地上的垃圾。
茶杯的碎片,變形的可樂瓶,斷成兩截的簽字筆……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沙發底下,沒有。
書架縫隙,沒有。
盆栽的土里,沒有。
最后,他的視線,定格在那個被砸碎的紫砂茶壺殘骸旁。
鎏金的茶幾腿,靠近地面的那一側,一個最完美的陰影角落。
那里,一個比紐扣還小的黑色圓形物體,靜靜地粘在那里。
找到了。
顧亦安的眼神,沒有絲毫變化,就像只是看到了地上的一塊污漬。
他直起身,伸了個懶腰,嘴里繼續嘟囔。
“走了正好,又省下一頓飯錢。”
說完,他抓起桌上的手機和鑰匙,看都沒看那個竊聽器一眼,
徑直走出工作室,順手帶上了門。
他沒有去二樓的自助餐廳。
他要驗證一個猜想。
走出匯金國際大廈,傍晚的涼風吹在臉上,讓他混亂的大腦清晰了些許。
樓下的商業街,已經亮起了霓虹。
人來人往,煙火氣十足。
顧亦安雙手插兜,像個迷茫的下班族,在幾家餐廳門口來回踱步,滿臉的選擇困難。
最終,他走進了一家招牌最亮的蘭州拉面館。
“老板,一碗毛細,一份炒拉條,多放辣子。”
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面館里人聲鼎沸,熱氣蒸騰。
他低頭刷著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平靜的臉。
眼角的余光,卻穿透玻璃,鎖定著外面街道的每一個動態。
一碗拉面下肚,額頭見了汗。
一輛黑色的悍馬越野,和他之前在高速上看到的那輛一模一樣,車身還留著強行沖撞出的幾道劃痕。
車沒有熄火,就那么安靜地蟄伏在街邊的陰影里。
天色已晚,看不清車內。
但顧亦安知道,是他們。
用最直接,也是最愚蠢的方式,在監視自己。
這證明,他們掌握的情報,極其有限。
顧亦安吃完最后一口炒拉條,用餐巾紙擦了擦嘴,結賬走人。
他沒有立刻回大廈,而是又在旁邊的便利店晃了一圈,買了瓶可樂,這才慢悠悠地晃了回去。
電梯升到21樓。
他走出電梯,卻沒回工作室,而是拐進了旁邊幽暗的安全通道。
樓道里聲控燈忽明忽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塵土的味道。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拿出手機,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電話響了三聲,被接起。
“喂?小安。”陳清然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媽,我這幾天要出趟遠門。”
顧亦安壓低了聲音,“有個外地的法事,挺急的。”
“又要出門?”
“媽,你聽我說。”顧亦安打斷了她。
“我師父說了,最近臨河不太平,尤其是學校。”
他頓了頓,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格外凝重。
“之前那些學生出事,不是意外,也不是生病,是一種通過血液感染的病毒,極其兇險。”
電話那頭,陳清然的呼吸聲,瞬間停滯。
“所以,無論如何,不能讓小挽去抽血!任何理由都不行!”
顧亦安加重了語氣。
“別忘了爸當年的話,絕對不能在外面抽血,會被傳染的!”
搬出虛無縹緲的師父,是為了讓事情顯得神秘。
而搬出父親,才是真正的殺手锏。
陳清然是個理智堅韌的女人,尋常的鬼神之說,她根本不信。
但丈夫當年的鄭重叮囑,她刻骨銘心。
“我記著了。”
電話那頭,陳清然的聲音透著一股決然。
“你放心,不會讓任何人抽小挽一滴血。”
“那就好。”
顧亦安松了口氣,“我過幾天就回來。”
掛斷電話,他靠在墻上。
父親布下的那道防火墻,暫時,保住了。
他從口袋里,摸出那枚冰冷的黑色彈夾。
閉上眼,神念沉入。
黑暗中,那條連接著他和啞巴的金色軌跡,依舊清晰。
感官切換。
狹窄的空間,方向盤,昏暗的儀表盤燈光。
啞巴還坐在那輛悍馬的駕駛座上。
他沒有動,視線平視著前方匯金國際大廈的門口。
神念收回。
顧亦安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很好,他們沒去找江小倩。
她暫時安全了。
整理了一下情緒,走出安全通道,回到工作室門口。
掏出鑰匙,開門。
“咔噠。”
門開的瞬間,他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他的視線,越過滿地狼藉,落在了角落里,那個布滿灰塵的“天眼門祖師爺”神龕上。
神龕前,銅制香爐里空空如也,連半點香灰都沒有。
那尊三十塊錢買來的,臉上掛著一絲詭異微笑的神像,身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
一個漏洞。
一個足以讓他所有偽裝,瞬間崩塌的致命漏洞!
一個自稱“天眼門傳人”的家伙。
一個靠“祖師爺”吃飯的神棍。
他的工作室里,神像蒙塵,香火斷絕。
這他媽跟一個和尚開的佛堂里,供著耶穌一樣離譜!
他之前所有心力都放在了賺錢和尋父上,竟忽略了這個最不起眼,也最致命的細節。
對面望遠鏡的后面,那個叫德叔的男人,肯定也看到了。
他現在在對方眼里,恐怕已經不是一個“有待驗證的高人”。
而是一個“破綻百出的騙子”。
神念電轉,一個荒誕卻唯一可行的方案,在腦中瞬間成型。
——把破綻,演成考驗!
他沖到被遺忘的神龕前,心臟狂跳。
現在任何補救,在監視下,都只會顯得欲蓋彌彰。
除非……
他從抽屜最底層,翻出那捆買了許久,卻一次沒用過的線香。
又拉開另一個抽屜。
那是江小倩的零食柜。
薯片,辣條,巧克力派,甚至還有半包沒吃完的話梅。
現在顧不了那么多了。
他將這些五花八門的零食,一股腦地堆在了神像前的供桌上。
薯片和辣條擺在最前面,巧克力派居中,話梅放在了神像的手里。
整個場面,滑稽,詭異,不倫不類。
做完這一切,他抽出三根香,用打火機點燃。
他沒有立刻插進香爐。
而是手持三炷香,退后三步,對著神像,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然后,他跪了下來。
雙膝觸地的瞬間,他整個人的氣場都變了。
一種莊嚴,虔誠,甚至帶著幾分委屈、和告狀的復雜情緒,籠罩著他。
他刻意調整著音量,不大不小,剛好能讓那個竊聽器清晰地捕捉到每一個字。
“祖師爺在上,天眼門一百零八代不肖弟子顧亦安,給祖師爺您老人家請安了。”
聲音沉穩悠長,帶著一絲道家科儀的韻律。
話鋒一轉,聲音里充滿了濃濃的“怨氣”。
“弟子前些時日出門做法事,累得跟孫子似的,好不容易才回來。”
“臨走前,千叮嚀萬囑咐,讓那個新招的接待給您老人家按時上香,一天三炷,貢品都不能斷。”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背狠狠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淚”。
“誰知道那死肥婆,懶得要死,就知道吃!”
“把您老人家給怠慢成這樣,香火都斷了!弟子罪該萬死啊!”
“弟子回來發現,當場就把她給開了!”
“這種對祖師爺不敬的人,咱們天眼門,留不得!”
他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額頭撞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您老人家千萬別生氣,氣壞了仙體,弟子上哪再找您這么靈的祖師爺去。”
“弟子已經把那不長眼的給辭了,這是弟子孝敬您的,您老先湊合著嘗嘗。”
“等過兩天發了財,弟子就給您換上飛天茅臺,讓您也嘗嘗人間的頂級佳釀!”
他把香插進香爐,看著青煙裊裊升起。
最后,他又補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得意”。
“對了,祖師爺,跟您老匯報一下。”
“弟子天資聰穎,您傳下的《天眼神功》,弟子已經勘破第一層,如今已是二層境界了!”
“您就瞧好吧,弟子定不負您的期望,將我天眼門發揚光大,香火傳遍四海八荒!”
一套流程下來,顧亦安自己都快信了。
他將一個致命的破綻,硬生生扭轉成了一場“清理門戶,向祖師爺告狀”的戲碼。
不僅完美解釋了神龕蒙塵,還將辭退江小倩賦予了“神圣”的理由,順便還給自己“升了級”。
簡直天衣無縫。
演完這場獨角戲,顧亦安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灰。
他走到窗邊,拉上了厚重的窗簾,卻在邊緣,刻意留出了一道不足一指寬的縫隙。
那是一道留給對面望遠鏡的,窺探之門。
他關掉大燈,只留一盞昏暗的落地燈。
盤膝坐在沙發上,五心朝天,閉上雙眼,擺出一副入定修煉的姿態。
嘴里,還念念有詞。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
姿態,要做足。
表面上,他是在“打坐練功”。
實際上,在他身前的陰影里,悄無聲息地擺放著四樣東西。
江小倩用過半支的口紅。
母親別在衣服上的胸針。
妹妹顧小挽的一根頭繩。
以及,那枚屬于啞巴的黑色彈夾。
他的神念,早已沉入自己的一方天地。
第一個,江小倩的口紅。
神念注入。
軌跡的盡頭,指向城南。
感官切換。
夜色下的粼粼水光,涌入視野。
冰冷的風,糊在臉上,帶著河水的腥氣。
這是……城南的小清河。
江小倩正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橋上。
顧亦安心頭猛地一沉。
她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