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三十分。
咚——
悠遠沉悶的鐘聲,從寺院深處傳來。
一下,又一下。
連綿不絕,共一百零八響。
鐘聲穿透薄霧,在靜謐的后院回蕩。
據(jù)說能消除人世間一百零八種煩惱。
顧亦安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緩緩睜開眼。
他的煩惱,不止一百零八種。
起身,開門。
院子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身影。
甘雅雙手合十,對著晨光熹微的東方,安靜地站著。
聽到開門聲,她回過頭,對著顧亦安行了一禮。
“江先生,早。”
顧亦安點點頭,算是回應(yīng)。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禪院。
匯入前往大殿的人流。
身穿橘色、褐色僧袍的僧人們,安靜地走著。
他們的腳步輕緩。
只有僧袍摩擦的微響,以及踩在青石板上的沙沙聲。
清晨的課誦,在大雄寶殿舉行。
殿內(nèi)燈火通明。
數(shù)百名僧人盤膝而坐,齊聲誦念著巴利文經(jīng)文。
那是一種顧亦安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但那匯聚的聲浪,宏大而深沉。
它在大雄寶殿內(nèi)形成奇特的共鳴。
這份聲浪,仿佛能觸及人心的最深處。
顧亦安和甘雅,站在最后一排。
在一群虔誠的信徒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不懂經(jīng)文,也不會唱誦,只是靜靜地站著,目光掃過全場。
很快。
他在人群中,找到了兩個光溜溜的腦袋。
周子昂和劉叔。
他們跪坐在蒲團上,身形筆直。
姿態(tài)虔誠。
完全融入了這片梵音之中。
難怪昨天在飯?zhí)茫櫼喟矝]能認(rèn)出他們。
兩個大光頭,混在一群大光頭里,確實難以分辨。
周子昂似乎感覺到了他的目光。
她偏過頭來,沖他俏皮地擠了下眼。
旋即,又立刻轉(zhuǎn)回去,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
顧亦安收回目光。
他看著眼前這些為了信仰,舍棄了世俗一切的僧人。
他們追求的是超脫輪回,是自我的解脫。
顧亦安對此無法認(rèn)同。
在他看來,人生在世,除了自我。
還有責(zé)任。
這種責(zé)任,無關(guān)什么家國情懷。
僅僅是系于身邊的親人。
為了追求個人的解脫,拋下一切。
那不是自度,那是逃避。
他顧亦安,做不到。
早齋很簡單。
白粥,咸菜,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素食。
顧亦安剛在長桌邊坐下。
一回頭,周子昂已經(jīng)笑嘻嘻地坐在了他身邊。
劉叔則像個沉默的影子。
坐在周子昂的另一側(cè),隔開了她與其他人。
“今天怎么沒看見圣僧格?”
顧亦安低聲問道。
飯?zhí)美铮莻€角落空空如也。
“他啊,”
周子昂壓低聲音,語氣里帶著點小抱怨,
“那個老頭子,每天不到日上三竿是不會起床的。”
“除了吃飯,他一天到晚都在睡覺。”
“真不知道他活了一百三十多年,是不是大半輩子,都在睡夢里度過的。”
顧亦安默不作聲。
他愈發(fā)肯定,圣僧格的“睡覺”,就是一種修行。
一種他聞所未聞的,靜態(tài)修行法門。
早齋結(jié)束,終于可以正常說話了。
“你不是要去拜訪圣僧格嗎?”
周子昂跟了上來,一臉期待,
“我們一起去吧!”
“我去過好幾次了,那個老頭可怪了,理都不理人。”
“你可得做好心理準(zhǔn)備。”
劉叔依舊寸步不離地,跟在側(cè)后方。
顧亦安不好拒絕。
昨天才主動熱情地上門套近乎。
今天就翻臉不認(rèn)人,太過刻意,反而會引起劉叔的懷疑。
“好。”他點點頭。
三人一前兩后,加上甘雅,一行四人,朝圣僧格的禪院走去。
到了院門口,劉叔停下了腳步。
他沒有進去,只是站在院墻外的一棵菩提樹下。
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
很專業(yè)。
顧亦安、周子昂和甘雅走進院子。
清晨的陽光,剛剛越過院墻,在墻角灑下一片溫暖的光斑。
圣僧格就躺在那片光斑里。
就像一株努力吸收陽光的枯槁植物。
他換了一個姿勢。
但和昨天一樣,依舊是一個正常人,絕不可能做到的。
扭曲、而別扭的姿勢。
他的身體蜷縮著。
四肢以一種反關(guān)節(jié)的角度交疊。
整個人像一個被隨意揉捏丟棄的破布娃娃。
周子昂見怪不怪。
習(xí)以為常地走到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
甘雅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衣衫。
正準(zhǔn)備上前,用最虔誠的姿態(tài),去嘗試溝通。
顧亦安卻抬手,攔住了她。
“別出聲。”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
甘雅愣住了。
周子昂也好奇地望過來。
在三人的注視下。
顧亦安緩步走到圣僧格不遠處。
一個對方只要一睜眼,就能清楚看到他的位置。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管“雷神”能量膠。
他沒打算用這個去賄賂圣僧格。
到了這個級別。
世俗的財物,乃至這種級別的能量補充劑,恐怕都已入不了他的法眼。
顧亦安擰開管蓋,將半管粘稠的膠體,擠入口中。
一股熟悉的灼熱感,順著食道炸開。
迅速涌向四肢百骸。
他閉上眼,感受著那股力量在體內(nèi)奔涌。
然后。
在圣僧格的面前,他擺開了架勢。
神魔舞,動勢。
沒有預(yù)兆。
沒有多余的動作。
第一個組合序列,啟動。
他體內(nèi)的肌肉,開始以一種微觀的、常人無法察覺的頻率震顫。
力量層層疊加。
呼——
一記看似平平無奇的直拳,猛然打出。
拳風(fēng)撕裂空氣,發(fā)出一聲沉悶的破空聲。
躺在地上的圣僧格,那枯樹皮般的眼皮,輕微地抬了一下。
顧亦安沒有停頓。
第二個組合序列,蓄力。
肌肉的震顫頻率,陡然加快,骨骼發(fā)出細(xì)微的呻吟。
一記兇狠的擺拳,橫掃而出。
空氣中,響起了一聲鞭鳴。
圣僧格那雙緊閉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渾濁的眼珠里,透出一絲微光。
第三個序列,膝撞!
第四個序列,肘擊!
第五個序列,鞭腿!
五個完整的組合序列,一氣呵成。
每一個動作,都將人體的爆發(fā)力,催動到了極致。
當(dāng)最后一個動作完成時。
顧亦安全身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徹底浸透。
整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體內(nèi)的能量,消耗一空。
他將剩下那半管“雷神”,毫不猶豫地擠進嘴里。
灼熱的能量,再次補充進來,緩解著身體的空虛。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
看向墻角。
圣僧格,已經(jīng)坐了起來。
他那佝僂的身體,坐得筆直。
那雙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睛。
此刻瞪得像兩個銅鈴。
眼中不再是慵懶,而是火山噴發(fā)前的驚愕。
他就那樣死死地盯著顧亦安。
像是在看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