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的痛苦,退去后。
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空虛。
感覺每一顆細胞都被榨干,又被一種全新的、陌生的能量,重新填滿。
黑暗中。
顧亦安靜靜躺在冰冷的看臺之下,身體蜷縮著,像一只死去的甲蟲。
他的意識,前所未有的清醒。
外界的混亂,逐漸平息。
槍聲、慘叫、咒罵,最終都歸于沉寂。
死一樣的安靜,籠罩了整個地下空間,只剩下遠處幾個人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
又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傳來沉重的機械絞盤聲。
“轟隆——”
那扇隔絕生死的鋼鐵閘門,緩緩升起。
一道刺眼的光束,猛地射入。
緊接著,更多的探照燈亮起,將這片修羅場照得纖毫畢現(xiàn)。
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硝煙和蛋白質(zhì)燒焦的混合氣味,令人作嘔。
顧亦安一動不動,連呼吸都放緩到幾不可聞。
他能感覺到,身體依舊虛弱。
新生的力量正在沉睡,能量的轉(zhuǎn)換與身體的適應(yīng),需要時間。
更重要的是。
他很清楚,現(xiàn)在沖出去就是死路一條。
剛才的混亂中,死了太多其他勢力的大人物。
此刻的出口,必然被各方重兵圍得水泄不通。
任何一個試圖沖出去的活物,都會被瞬間打成篩子。
裝死。
這是唯一的選擇。
他已經(jīng)用“燃魂祭法”的借口,宣告了自己的“報廢”。
一個失去利用價值的巫師,對卡洛斯而言,不再是必須滅口的目標,更不再是威脅。
腳步聲由遠及近,嘈雜而混亂。
有人在清點尸體,有人在咒罵著搬開雜物。
一雙軍靴,停在了顧亦安藏身的看臺邊。
“這里還有一個。”
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
很快,兩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將他從看臺下粗暴地拖了出來。
顧亦安任由自己被拖拽,腦袋無力地耷拉著,雙眼緊閉。
他被兩個人架起,四肢軟綿綿地垂著,穿過狼藉的尸骸與血泊。
他能看到,
卡洛斯那張鐵青的臉,正對著一個下屬低聲咆哮著什么。
他也能看到,
何塞王的人,正用白布,小心翼翼地蓋上一具具尸體。
沒有人多看顧亦安一眼。
他是一件被用廢的工具,在任務(wù)結(jié)束后,被順手回收。
他被塞進一輛裝甲車的后廂,和來時一樣,是全封閉的黑暗空間。
但這一次,沒有炸藥手銬,沒有腳鐐。
車門“嘭”的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車內(nèi)還有兩名守衛(wèi),他們只是靠在車壁上,甚至懶得看這個半死不活的廢人。
顧亦安依舊保持著“半昏迷”的狀態(tài)。
但在黑暗的掩護下,他悄悄地,用盡全力,嘗試握緊了拳頭。
肌肉深處傳來陣陣酸軟無力。
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在那片酸軟之下,一股新生力量的暗流,正在奔涌。
逃走,現(xiàn)在不是時候。
車輛行駛得還算平穩(wěn),大約半小時后,停了下來。
車門打開,熟悉的莊園景象,映入眼簾。
還是那個戒備森嚴的地方,只是空氣中的緊張氣氛,比之前濃烈了十倍。
車上的兩名守衛(wèi),再次架起顧亦安,將他拖下車。
他故意讓自己的身體,更加癱軟,雙腳在地上拖出兩道無力的痕跡。
守衛(wèi)顯然被這個“累贅”搞得有些不耐煩,動作愈發(fā)粗魯。
他們沒有帶他去見卡洛斯。
而是直接將他拖回最初關(guān)押他的,那個小房間。
“砰!”
他被重重扔在地板上。
房門在身后上鎖。
房間里恢復(fù)了安靜。
顧亦安趴在地上,紋絲不動。
足足過了十幾分鐘,才緩緩地、用一種極其艱難的姿態(tài),翻了個身。
他仰面躺著。
空洞的眼睛,用余光掃過天花板上,那個黑色的攝像頭。
表演,才剛剛開始。
時間,在靜默中流逝。
顧亦安就像一具被抽走了脊梁的尸體,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
直到房門再次被打開,一名守衛(wèi)端著一個餐盤走了進來。
盤子里是面包、牛奶和一些肉醬。
守衛(wèi)將餐盤重重地放在地上,用腳尖踢了踢顧亦安的腿,不耐煩地命令。
“吃。”
顧亦安的眼珠遲滯地轉(zhuǎn)了轉(zhuǎn),似乎才反應(yīng)過來。
他掙扎著,用手肘支撐身體,想要坐起,卻兩次都失敗了。
最后,只是勉強抬起了上半身。
他的手顫抖著,伸向面包,卻連一塊小小的面包都抓不穩(wěn)。
幾次之后,才勉強捏住一角,送到嘴邊。
他的動作,僵硬而笨拙,眉頭痛苦地皺起。
咀嚼的動作,極度緩慢,大量的面包屑,從他合不攏的嘴角掉落,混雜著口水,弄得前襟一片狼藉。
守衛(wèi)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厭惡,轉(zhuǎn)身離開,鎖上了門。
顧亦安繼續(xù)用那種令人不適的方式,花了半個多小時,才吃掉不到半塊面包。
然后,他就像耗盡了所有力氣,再次癱倒在地。
他知道,攝像頭后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必須是完美的“廢人”。
下午。
巴特來了。
他拉過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在顧亦安面前,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
“巫師先生,”
巴特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感覺怎么樣?”
顧亦安的嘴唇,蠕動了半天,才發(fā)出幾個含混不清的音節(jié)。
“不……不怎么樣……”
他的眼神,無法聚焦,茫然地在房間里游移。
巴特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抖出一根點上,深吸了一口,緩緩?fù)鲁鰺熿F。
“競技場里,最后發(fā)生了什么?”
“那東西暴走之后,你做了什么?”
顧亦安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恐懼,身體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他……他不是人……”
“他比預(yù)想的.....要強……”
“我后來.....被他打暈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一邊說,一邊不受控制地流下口水,順著下巴滴落在骯臟的衣服上。
巴特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他盯著顧亦安的眼睛。
那是一雙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渾濁,空洞,只剩下最原始的痛苦。
巴特的聲音壓低了幾分,像是在陳述,又像是在試探,
“那東西的尸體,后來變成了一堆黑色的粉末。”
“但你上次說的燭龍之血,那滴金色的液體,不見了。”
顧亦安像是沒聽懂,只是茫然地看著他,嘴里無意識地重復(fù)著。
“他……他不是人……”
巴特沉默了。
他站起身,在房間里踱了兩步。
顧亦安的腦子里,那根弦卻瞬間繃緊。
真正的試探來了。
巴特停下腳步,重新看向他,語氣似乎緩和了一些:
“你這個樣子,也活不了多久。”
“能聯(lián)系到你的夏國雇主,或者其他的親人、朋友嗎?”
顧亦安渾濁的瞳孔里,閃過一絲微光,那是瀕死者求生的本能。
巴特捕捉到了這一絲變化,繼續(xù)說道:
“我可以把他接過來,照顧你。”
“總不能讓你就這么死在這里。”
照顧我?
不是帶走我?
顧亦安的心沉了下去。
卡洛斯不相信他。
“燃魂祭法”的說法,卡洛斯信了一半,他顧亦安確實已經(jīng)廢了。
但不信的另一半,是那滴失蹤的“螢火”!
卡洛斯懷疑,“螢火”被他用某種未知的方法弄到手。
雇主?
聯(lián)系云九,只會害死她。
親人?
寧愿自己死掉,也不會把親人拖進來。
那么,誰是合適的人選?
一個自己信得過,但又絕對單純,在卡洛斯看來毫無威脅,容易控制的人。
一個能完美配合自己演戲,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演戲的人。
顧亦安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向黑石堡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阿……坤……我好兄弟……黑石堡……”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
一個將死之人,想見見自己唯一的好兄弟,人之常情。
而且,一個無足輕重的囚犯,更好控制。
“好。”
巴特點了點頭,深深地看了顧亦安一眼,轉(zhuǎn)身離去。
當(dāng)天傍晚,房門再次打開。
阿坤被兩名士兵推了進來。
他身上換了一套干凈的衣服,但臉上的茫然,與這個房間格格不入。
當(dāng)他看清躺在地上,形如廢人的顧亦安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安哥?”
阿坤的聲音在顫抖。
顧亦安艱難地抬起頭,沖他咧開嘴,面部肌肉扭曲成一個怪異的形狀,像是在笑。
“阿坤……”
“噗通”一聲,阿坤跪倒在地,手足無措地爬到顧亦安身邊。
看著他滿身的污穢,和空洞的眼神,眼淚瞬間就涌了出來。
“安哥!”
“你怎么變成這樣了!”
顧亦安費力地抬起手,想要拍拍他,卻在中途無力地垂落。
他的目光。
越過阿坤的肩膀,落在了墻角那個冰冷的攝像頭上。
戲,剛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