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年關剛過,京城里寒氣未減。臨街而居的百姓,清掃著自家門前的積雪。
“這么冷的天,行人也不見少,京城真繁華。”云棲芽趴在馬車窗欞上左看右看,臉被凍得通紅也沒舍得放下簾子,她扭頭問坐在身邊的溫毓秀:“娘,我們真要長留京城?”
溫毓秀伸手摸了摸女兒的發頂,眸色沉沉,見女兒望過來,又露出笑來:“是啊。”
坐在母女二人對面的云仲升探過頭,把腦袋湊到妻女跟前,擠眉弄眼小聲開口:“很快就要到家,進京前我跟你娘叮囑的話,可都還記得?”
聞言云棲芽放下簾子笑瞇瞇點頭:“爹爹您放心,有我出馬,指定不拖您后腿。”
她摸出懷里的小把鏡,整理鬢間的發飾,這是她一大早特意梳的討長輩喜歡的發髻。
“爹,咱們一家四口,還有誰比妹妹更會討人喜歡?”云洛青躺坐在馬車角落里,發冠側歪,毫無儀態可言:“您就把心放回肚子。”
“那倒是。”云仲升瞥了眼女兒的臉蛋,雙手揣進袖子,扭頭看兒子頭頂歪斜的發冠:“還有你,把自己收拾收拾。”
“少說兩句,侯府已近在眼前。”溫毓秀瞟向父子二人:“打起精神別誤事。”
“嗯嗯。”云棲芽把小鏡子收好:“我們的錢快花光啦!”
再不回家討祖父祖母歡心,蹭點吃喝花銷,他們一家四口就要喝西北風了。
誠平侯府正堂內,誠平侯與老夫人端坐上方,看似波瀾不驚,眼神卻時不時望向大門外,頻頻端盞飲茶。
大太太坐在二人下首,儀態端莊地淺笑不言,只有扭頭望向門外時,才微微皺了一下眉梢。
二弟一家以游歷的名義離京近十年,平日里往家里送三瓜兩棗,哄得老爺子老太太眉開眼笑,現在回了家,恐怕更是要把二老哄得找不著北。
“回來了!”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欣喜的歡呼,寂靜的侯府像是注入了活水的小潭,瞬間便熱鬧起來。
什么侯府規矩,什么家族禮儀,全都變得不重要,就連清冷矜貴的婆母,都扶著丫鬟的手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門口。
“夫人。”陪嫁嬤嬤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她回過神起身走到侯夫人身旁,扶住了她另一邊胳膊。
她正準備寬慰婆母兩句,就看到一道灰影狂風似的刮進來,噗通跪在婆母面前。
“父親,母親,兒子不孝,歸家遲了!”
他剛跪下,跟著他進來的二弟妹,也跟著跪下。
大太太低頭看了眼被風蕩起的衣擺,扯出一個僵硬的笑。
這一家子終于還是回來了。
她抬頭望天,今日的天空,似乎比往日顯得灰暗。
“這是做什么,都起來。”老侯爺繃著臉,把兒子從地上拖起來。云仲升一邊用袖子擦淚,一邊順手把自家夫人扶起來,哽咽道:“兒子許久未見父親母親,實在情難自禁。”
侯夫人聞言,面上露出心疼之色,忙囑咐丫鬟準備膳食。
“棲芽與洛青在何處?”侯夫人惦記孫女與孫子,目光越過二人肩膀望向他們身后。
“祖母,孫女在這里。”一個穿著鵝黃裙衫,身披狐毛斗篷的少女與一位青衫玉冠的翩翩公子走進正堂,滿眼孺慕地望著二老。
待少女解下斗篷的瞬間,大太太感覺整個屋子都亮堂了幾分。
當年離京前,這個侄女就生得玉雪可愛,仿若仙家童子,現在更是生得好看。
而且還是男女老少見了,都忍不住心生喜歡的好看。
見到孫女,侯夫人的目光就再也沒有看過別人,她牽住云棲芽的手,不讓她屈膝向自己行禮:“一路舟車勞頓,不要拘那些俗禮。你年幼離京,如今竟這般大了。”
云棲芽親昵地抱住侯夫人胳膊輕輕晃動,把頭靠向她:“娘跟爹爹經常跟我念叨,說我的眼睛生得像您,原來真的很像。”
“你爹娘說得對,你這雙眼睛與你祖母有幾分相似。”老侯爺點頭,平時說話大聲生硬的他,此刻夾著嗓子,努力擺出和藹的表情:“你祖母年輕時,那可是京城有名的大美人。”
侯夫人笑睨老侯爺一眼,目光在云棲芽鬢邊的金葉步搖上有片刻停留,嘴角笑意更加明顯。
這對金葉步搖,是她去年遣人送去的,看來孫女很喜歡。
“比祖母的書畫還要出名嗎?”云棲芽仰著頭,滿臉都是好奇:“我只知道祖母的字畫千金難求。有一日我跟哥哥在云州逛街,聽說有人為了求得祖母的字畫,在京城里停留了近百日。”
談及此事,她滿臉都是驕傲。
大太太的陪嫁嬤嬤見到這一幕,憂心忡忡地看了大太太一眼。此話既肯定了老夫人的年輕時的容貌,又重點突出老夫人的才華,再配上那一臉驕傲的小表情……
她若是老夫人,此刻怕是要把小姐當成心肝寶。
棲芽小姐小小年紀就這么會討好老夫人,等以后相處的日子久了,二房豈不是要把大房擠得毫無立錐之地?
陪嫁嬤嬤猜得沒錯,侯夫人確實被哄得心花怒放,方才還喚小姐為棲芽,現在已經變成黏黏糊糊的“芽芽”了。
陪嫁嬤嬤在心里為主子鳴不平,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又不是六七歲小孩,叫什么芽芽。
怎么不叫心肝小寶貝呢?
“我的心肝,怎么這么貼心,端茶倒水的事交給下人就好。”侯夫人捧著云棲芽倒的茶,仿佛端著一杯瓊漿玉露:“午膳想吃什么,盡管告訴祖母,我讓廚房給你做。”
陪嫁嬤嬤木然,還真叫上心肝了?
“能跟祖父祖母一起吃飯,我吃什么都香。”云棲芽黏在侯夫人身邊,化身為小糖糕。
陪嫁嬤嬤眼眸低垂,整個侯府就棲芽小姐一個孫女,加上這樣討好人的手段,日后二房恐怕要占盡便宜。
正想著,她就看到棲芽小姐抬頭望向大太太這邊,她立刻緊張起來。
二房剛回府,就要準備開始宅斗了嗎?
她姚嬤嬤可不是吃素的,定會護大太太周全。
“這位可就是客居在家中的宋表姐?”云棲芽起身行了一禮:“方才見到祖父祖母太過激動,竟未向姐姐見禮,請姐姐見諒。”
大太太聞言愣住。
宋姐姐,她嗎?
“胡言亂語。”溫毓秀斥責道:“這是你大伯母,你小的時候,大伯母很是照顧你,你竟是連她也不認得?!還不快快向她請罪!”
“晚輩失禮。”云棲芽不敢置信地望著大太太的臉,滿臉慌亂行大禮:“晚輩見伯母生得年輕,以為是宋家姐姐,請大伯母原諒晚輩。”
宋家姑娘是大太太娘家侄女,現如今不過二十又三。
“弟妹,棲芽離京時才六七歲,我們多年未見,她記不清我相貌又有什么錯,何必如此嚴厲?”大太太笑盈盈地扶起連連請罪的云棲芽,方才僵硬疏離的笑容中多了幾分親近。
“我膝下僅有兩個不省心的臭小子,現在家里終于有了個漂亮可愛的小姑娘,我只恨不得她是我的女兒。”大太太摸了摸云棲芽的手,往她懷里放入一個手爐:“京城氣候寒冷,你不要受寒。”
小叔子夫妻雖不討她喜歡,他們二人的閨女倒是歹竹出好筍。
可能她生性就喜歡貌美可愛又誠實的小姑娘吧。
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把她誤認為娘家侄女又有什么大錯?二弟妹為何如此嚴厲,難道她是什么斤斤計較的人嗎?
“謝謝大伯母。”云棲芽捧著手爐滿眼是笑,似乎想向大太太撒嬌,又怕母親責備,所以只能眼巴巴望著大太太。
大太太被這樣的眼神望得心軟,還未等午膳開席,手上戴的鐲子,鬢間戴的金釵,已經到了云棲芽身上。
等午膳開席,陪嫁姚嬤嬤望著越過她家大太太,坐在侯夫人身邊用膳食的棲芽小姐,咬緊了牙關。
太太為了讓老夫人開心,連喜歡的手鐲與金釵都舍了去,真是忍辱負重。
一頓飯吃得很熱鬧,侯府原本講究的食不言寢不語,早已經被歡聲笑語代替。云棲芽一邊為長輩們聊京城外發生的趣事,一邊時不時為長輩們布菜。
大太太看著碗中云棲芽夾來的菜,不等姚嬤嬤把菜換走,就放入了口中。
姚嬤嬤深吸一口氣,還是太太沉得住氣,她太浮躁了。
用完午膳,二房一家留在正堂陪二老聊天,大太太知道他們有很多話想說,主動找了個借口起身離開。
“大伯母。”云棲芽一路把她送到院門外,才停下腳步,依依不舍道:“您慢走。”
“快回去吧,外面天冷。”大太太注意到她沒有穿斗篷,催促著她回屋。
“好吧,我聽大伯母的。”云棲芽一步三回頭,好半晌才回屋。
等看不見她的身影后,姚嬤嬤才壓著聲音道:“太太,我看棲芽小姐手段不凡,這么快就能討得老夫人歡心,我們不得不防。”
“嬤嬤。”大太太不甚贊同:“棲芽心思純誠,你莫要胡亂揣測。”
她還是只是個十六七歲大的小姑娘,長得又貌美,能有不好的地方?
姚嬤嬤:“……”
啊?!
昨夜您還說二房一家慣愛用甜言蜜語哄人,怎么今日便改了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