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雞鳴聲穿過薄霧,將塵微子從一團混沌的、充滿了發光盒子和扭曲人影的夢境中拽了出來。
他**一聲,睜開眼,茫然地盯著陌生的房梁看了好幾息,才恍然記起自己身在縣尊府的客房。昨夜的疲憊和驚嚇感似乎還未完全散去,但胸口那黑石掛墜傳來的、持續不斷的冰涼觸感,讓他混亂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些。
“唔……又是新的一天……”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坐起身。目光下意識地掃向桌邊——那個黑漆首飾盒依舊靜靜地放在那里,盒蓋上那張滑稽的“封陰鎮盒符”不見了,只留下一點淡淡的、不仔細看難以察覺的膠痕。
“咦?貧道的符呢?”塵微子一愣,赤腳下床,走到桌邊,仔細看了看盒子,又低頭在地上、墻角找了找,沒看見符紙。“難道是夜里被風吹掉了?還是……被誰揭走了?”
他撓了撓頭,心里有點犯嘀咕,但也沒太在意。符紙沒了就沒了吧,反正那符也是他隨手畫的,有沒有效果還兩說。重要的是盒子還在。他小心翼翼地湊近盒子,側耳聽了聽——沒有綠光,沒有嘆息聲,安靜得像個普通盒子。他又用手指虛虛地拂過盒蓋,懷里的黑石掛墜依舊冰涼,但那種之前隱約的、被“吸引”或“干擾”的感覺,似乎也淡了很多。
“難道……是仙尊昨夜顯靈,把這盒子的邪性暫時壓下去了?”塵微子眼睛一亮,越想越覺得合理。是了!定是仙尊見自己誠心救治陳夫人,又畫了符,便在夜里暗中出手,鎮住了這邪物!所以盒子才這么安靜,連符紙都“化”掉了!仙尊真是法力無邊!
這個解釋讓他瞬間心安理得,甚至生出一股“得仙尊眷顧、道行大進”的豪情。他挺了挺胸膛,對著虛空(天機寶鑒方向)默默感激了一番,然后精神抖擻地開始洗漱、更衣,換上那件灰色道袍,將黑石掛墜仔細藏在衣內。
剛收拾停當,門外就傳來周管事恭敬的聲音:“道長,您醒了嗎?早膳已備好,老爺在花廳等候,說是有事相商。”
“來了來了!”塵微子應了一聲,整理了一下衣冠,拉開房門。
周管事站在門外,臉色比昨日更加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他見到塵微子,連忙躬身:“道長,昨夜……府里出了點事。”
“哦?何事?”塵微子心里咯噔一下,難道陳夫人病情又惡化了?還是那盒子又鬧幺蛾子了?
“是……是后園看守竹林的那個老花匠,王伯。”周管事壓低聲音,左右看了看,才道,“昨夜丑時前后,巡夜的家丁發現他……他昏死在竹林邊上!怎么叫都叫不醒,渾身冰涼,只有胸口還有點熱氣。抬回房里,請了郎中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只說脈象虛弱,像是受了極大驚嚇,丟了魂似的。可問他昨夜看見了什么,他牙關緊咬,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眼神直勾勾的,滿是恐懼。”
竹林?老花匠?昏死?受驚丟魂?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讓塵微子心頭一跳。他立刻想起了昨天自己在那竹林邊石頭上畫的符,還有那通“法事”。難道……是自己法力不夠,鎮不住那竹林的陰穢之氣,反而激怒了里面的“東西”,害了這老花匠?
一股混雜著內疚、心虛和“仙師責任感”的情緒涌了上來。他臉色一肅,急聲道:“快帶貧道去看看那老花匠!還有,再去竹林看看!”
“是是,道長這邊請!”周管事連忙引路。
兩人匆匆來到前院仆役居住的偏院。一間低矮的土坯房里,擠著幾個愁眉苦臉的下人,床上躺著一個干瘦的老者,正是花匠王伯。他雙眼圓睜,直勾勾地望著屋頂,眼珠一動不動,對周圍的聲音和光線毫無反應。臉色灰敗,嘴唇干裂,呼吸微弱而急促。一個郎中模樣的老者正在給他扎針,但王伯毫無知覺。
塵微子走到床邊,裝模作樣地看了看王伯的氣色(其實啥也看不出),又伸出三指搭在王伯腕脈上(其實他根本不會診脈,只是做樣子)。觸手冰涼,脈搏快而亂。
“神魂受驚,離體未歸。”塵微子沉聲道,用上了從李仙師那里聽來的術語,“定是在竹林邊沖撞了極厲害的陰穢之物。需得盡快招魂定神,否則恐有性命之憂。”
“那……那該如何是好?還請仙長施法相救!”旁邊的下人紛紛哀求。
塵微子心里打鼓。招魂?他哪會啊!可話已出口,又是當著這么多人面,難道說不會?那他這“仙師”的名頭還要不要了?
“莫慌,待貧道先去看看事發之地。”他決定先拖延一下,去竹林看看情況再說。也許到了現場,仙尊會再次“顯靈”指點呢?
一行人又匆匆來到后園竹林。清晨的霧氣尚未散盡,竹林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灰白之中,竹葉沙沙,更添幾分陰森。昨日塵微子畫符的那塊石頭,靜靜矗立在竹林邊緣,上面的朱紅色符文在晨霧中顯得有些黯淡模糊。
周管事指著石頭旁邊一片被踩得凌亂的草叢:“就是這里,王伯就是在這兒被發現的,手里還死死攥著一把修剪竹枝的剪刀。”
塵微子走到近前,先看了看石頭上的符紋,又仔細查看周圍地面。草叢里除了凌亂的腳印,似乎……還有一點極其微弱的、已經快被晨露化開的暗紅色痕跡?像是……血跡?但很淡,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他蹲下身,假裝查看痕跡,實則集中精神,努力去“感應”周圍的氣息——用“塵微子式”的玄學感應。懷里的黑石掛墜依舊冰涼,天機寶鑒安安靜靜。竹林里的陰濕感依舊,但似乎……并沒有比昨天更強烈?至少他沒有“感覺”到明顯的、沖天的“邪氣”或“怨念”。
這就怪了。如果王伯真是被竹林里的“東西”所害,此地應該殘留更強的陰穢之氣才對。難道……不是竹林的問題?或者,那“東西”已經跑了?
“周管事,”塵微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一臉高深莫測,“此地陰氣確實濃重,然害人之物似已遁去。王伯之癥,或非單純沖撞,恐是……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心神被奪。”
“不該看見的東西?”周管事臉色更白,“道長是指……”
“或許是陰魂顯形,或許是……有人裝神弄鬼。”塵微子壓低聲音,故意說得含糊。他想起了秋月紙條上說的“綠光”和“嘆息聲”,也想起了趙員外。會不會是趙員外或“陰羅宗”的人,昨夜在此搞鬼,被王伯撞見,于是下了毒手?用某種方法驚嚇甚至傷了王伯的心神?
這個猜測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但越想越覺得可能。如果真是這樣,那對方的膽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在縣尊府里動手!而且,是針對一個無關緊要的花匠,還是……針對他塵微子?是想警告他少管閑事?
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口的黑石掛墜。
“此事非同小可。”塵微子對周管事正色道,“王伯之癥,尋常醫藥恐難見效。貧道需開壇做法,為他招魂定驚。然在此之前,需得確保府中安寧,尤其這后園竹林,需加派人手看管,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另外……”
他頓了頓,看著周管事,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道:“昨日貧道與你說過,夫人之疾,恐與那首飾盒有關。如今又出了王伯這事……周管事,你需暗中留意,近日府中可還有何異常?尤其是……與那贈盒之人相關的動靜。”
他暗示了趙員外,但沒說破。
周管事渾身一震,眼中閃過驚疑不定的神色。他顯然也想到了什么,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重重點頭:“在下明白。一切但憑道長吩咐。王伯……就拜托道長了!”
塵微子點點頭,心里卻叫苦不迭。開壇做法?招魂?他拿什么招?跳大神嗎?
可牛皮已經吹出去了,硬著頭皮也得上。他讓周管事去準備“法壇”所需的一應物品:香燭、黃紙、朱砂、糯米、銅錢、桃木劍(沒有就用桃樹枝代替)……總之,把能想到的、聽說過的“驅邪招魂”要用到的東西,都列了一遍,顯得自己很專業。
趁著周管事去準備的功夫,塵微子回到客房,關上門,急得團團轉。
“仙尊啊仙尊!您老人家可要幫幫弟子啊!這招魂之法,弟子實在不會啊!萬一搞砸了,那王伯救不回來,弟子這名聲可就全完了!說不定還要被縣尊大人怪罪……”他對著懷里的天機寶鑒,又是作揖又是禱告,就差跪下了。
可天機寶鑒依舊冰冷沉默,毫無反應。
就在他急得抓耳撓腮,幾乎要絕望的時候——
一陣強烈的、如同潮水般涌上的疲憊感和思維凝滯感,猝不及防地席卷了他!
這種感覺……和昨天午后在客房時,那種突如其來的眩暈和“清醒”感,何其相似!只是這一次,似乎更溫和一些,沒那么尖銳的痛苦,但那股強行從混沌深處掙扎出來的滯澀感和“切換”感,卻更加清晰!
塵微子(或者說,此刻正在主導的“他”)身體一晃,連忙扶住桌沿,才沒有摔倒。他用力晃了晃腦袋,試圖驅散那沉重的疲憊和思維的遲滯。
幾息之后,感覺稍微平復。他睜開眼,眼神里的惶恐、焦急、茫然,如同退潮般迅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略顯疲憊、但異常清醒和理性的光芒。
蘇硯(理性人格)長長地、緩緩地舒了一口氣,用手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又來了……這次是白天。”他低聲自語,聲音平靜,帶著一絲無奈。他迅速環顧四周,確認是縣尊府客房,時間是清晨。記憶如同被整理過的文件,快速涌入腦海:昨夜“自己”(塵微子)的胡思亂想和瞎畫符,清晨王伯出事,塵微子夸下海口要“招魂”,現在周管事去準備法事材料……
“招魂……”理性蘇硯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陣頭疼。塵微子這家伙,真是能惹事。不過,眼下的情況,確實需要處理。王伯昏迷不醒,原因不明。竹林邊的血跡(他剛才“看”到了塵微子記憶中的痕跡),趙員外的嫌疑,秋月的紙條……線索雜亂,但指向性明顯。
“首要目標:確保自身安全,獲取更多信息,引導事態向有利方向發展。”理性蘇硯迅速冷靜下來,開始分析。
招魂是不可能招魂的,這輩子都不可能。但“法事”必須做,而且要做得“像”,要安撫人心,也要為自己爭取時間和空間。
他走到桌邊,看著那個黑漆首飾盒。在理性目光的審視下,盒子就是盒子,沒有“邪氣”,只有可疑的來歷和可能內部結構。他記得昨夜(幽暗人格蘇醒時)似乎對這盒子做了什么,但具體記憶很模糊,只有一種“盒子暫時安全了”的微弱感覺。
他試著集中精神,去回憶昨夜更早之前,幽暗人格可能留下的“信息”。很困難,就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看東西,只有一些極其模糊的碎片:復雜的符文線條、冰冷的計算感、以及胸口鏡印那殘留的、微弱的灼痛記憶……
“幽暗人格昨夜應該對鏡印和盒子都進行過探查,而且似乎有收獲,但過程可能觸發了鏡印反應……”理性蘇硯結合之前對幽暗人格行事風格的了解,以及剛才醒來時胸口那極其細微的不適感,做出了推測。這讓他心中一凜。幽暗人格的行動往往伴隨**險,必須更加小心。
至于王伯的昏迷……理性蘇硯更傾向于人為的、使用藥物或特殊手段導致的精神創傷或強烈暗示,結合可能的心血管疾病突發。當然,也不完全排除這個世界的“超自然”因素,但概率較低。
他需要查看王伯的詳細情況,檢查那點血跡,調查王伯的社會關系和昨夜行蹤。但首先,他得把塵微子留下的“爛攤子”處理好。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讓清晨帶著涼意的空氣涌進來,清醒一下頭腦。然后,他回到桌邊,鋪開紙筆——周管事為“仙長”準備的。
他開始快速書寫。不是畫符,而是列清單和計劃。
首先,是“法事”流程。他結合“蘇硯”記憶里看過的民俗資料、影視作品,以及對這個時代“法事”的有限了解,編造了一套聽起來很復雜、實則毫無實際操作內容的“招魂安神科儀”。包括凈壇、焚香、誦經(瞎編)、步罡踏斗(描述動作)、灑凈水、燃符、搖鈴等等,每個步驟都寫得煞有介事,還加入了一些“科學”解釋(比如灑凈水是為了調節空氣濕度,搖鈴是利用特定頻率的聲音刺激聽覺神經等),只不過這些解釋被他用玄學術語包裝了起來。
其次,是需要的“法器”和材料。他在塵微子所列的基礎上,增加了幾樣看起來專業、實則容易獲取或制作的東西,比如“陰陽水”(井水加雨水)、“定神香”(普通線香加一點點安神草藥粉末)、“護身符”(用朱砂在黃紙上畫個簡單的幾何圖案,聲稱蘊含“天地至理”)。
然后,是調查計劃。他需要在不引起懷疑的情況下,做幾件事:
1. 以“探查病源,需知王伯沖撞何物”為由,仔細檢查竹林事發現場,尤其是那點血跡,看能否取樣。
2. 以“問詢王伯日常,了解其心神弱點”為由,詢問與王伯相熟的下人,了解他最近有無異常,是否與人結怨,昨夜為何去竹林。
3. 設法再次接觸秋月,確認紙條內容,并詢問她是否還知道其他關于趙員外或府中異常的事情。但必須極其隱秘。
4. 留意周管事和陳縣令對王伯事件、以及對他“招魂”一事的反應,判斷他們的態度和可能知道的內情。
最后,是關于自身。幽暗人格昨夜的行動可能已引起秦墨注意。他需要更謹慎地控制自己的言行,避免任何可能被判定為“異常”的舉動。黑石掛墜要繼續佩戴,它能干擾鏡印。天機寶鑒非必要不使用。首飾盒……暫時不動,保持觀察。
寫到這里,理性蘇硯停下筆。他感到一陣更深的疲憊襲來,不是身體的累,而是精神上的。這種突然的清醒,似乎對精神消耗很大。而且,他能感覺到,意識深處,那層屬于“塵微子”的混沌迷霧,并沒有消散,只是暫時被壓制、退開了,依然在緩慢地涌動,隨時可能重新覆蓋上來。
“這次清醒……能持續多久?”他看了一眼窗外的日頭,大概估算了一下。昨天午后那次,似乎只有不到半個時辰?今天這次,感覺也不會太長。必須抓緊時間。
他將寫好的“法事流程”和“材料清單”單獨放在一邊,等會兒交給周管事。其他的調查計劃和注意事項,他快速默記在心,然后將寫有這些內容的紙張湊到油燈上點燃,看著它們化為灰燼,丟進炭盆。
做完這些,他重新坐回床邊,閉上眼睛,嘗試更深入地感知自己的身體和意識狀態。他想知道,這種人格切換的規律是什么?觸發條件是什么?能否在一定程度上預測或控制?
然而,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門外再次傳來周管事的聲音,這次帶著幾分急促:
“道長!東西都備得差不多了!王伯那邊……好像更不好了,氣息越來越弱!您看這法事,何時可以開始?”
理性蘇硯(此刻主導)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凝重。王伯情況惡化,時間更緊迫了。
他深吸一口氣,將腦海中那些關于人格、關于世界真相的宏大問題暫時壓下。眼下,先扮演好“塵微子仙長”,解決縣尊府的麻煩,活下去,才是第一要務。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道袍,臉上露出一種混合了疲憊、凝重、以及“仙師”特有淡然的復雜表情——這是理性人格模仿塵微子神態的嘗試。然后,他拉開房門,對焦急的周管事平靜地說道:
“周管事莫慌。法壇設在何處?帶貧道前去。招魂之事,宜早不宜遲。”
語氣平穩,帶著一種令人莫名心安的冷靜。周管事微微一怔,覺得眼前的仙長似乎和剛才有點不一樣,但具體哪里不一樣,又說不上來,只是那眼神,似乎……沒那么慌亂了?
“是,是,法壇就設在前院空曠處,已按您吩咐準備,道長請隨我來。”
理性蘇硯點點頭,邁步走出客房。清晨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廊下的青磚上,拉得很長。
他不知道這次清醒能持續多久,也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招魂法事”會如何收場。但他知道,他必須利用這有限的清醒時間,盡可能多地獲取信息,引導事態,并為接下來(很可能是塵微子重新主導)的局面,鋪好路。
而在他意識的最深處,那冰冷、漠然、如同深淵監視者般的“幽暗人格”,依舊在絕對的沉寂中“沉睡”著,對此刻外界的紛擾,漠不關心。
只有在理性人格未曾察覺的、意識的最邊緣,一絲極其微弱的、關于“鏡印昨夜異常波動數據”、“首飾盒符文結構片段”、“黑色碎屑能量特征比對結果”的數據流,如同深海中偶爾上浮的氣泡,悄無聲息地融入了理性人格的思維底層,成為他判斷和決策時,那一點點若有若無的、超越他此刻認知的“直覺”或“靈感”。
人格的輪換與交織,在這具身體內,以一種荒誕而精密的方式,悄然進行著。而外界的風波,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