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王興看著夏冬,等待著對方的回應。
他對自己這個方案很滿意。
穩健、克制、留有余地。
這是典型的“王興式”思維。這個時候的他,雖然野心勃勃,但在資本運作上,還是偏向于保守和穩扎穩打。他經歷過校內網的失敗,不想再因為資金鏈斷裂或者股權旁落而失去對公司的控制。
辦公室里安靜了下來。
遠處的開放辦公區傳來程序員敲擊鍵盤的聲音,噼里啪啦,像是一場連綿的秋雨。
夏冬看著王興,心里嘆了口氣。
這就是時代的局限性啊。
王興是天才,是未來的大佬,這一點毋庸置疑。
但在2008年這個節點上,哪怕是他,也還沒能完全看清即將到來的移動互聯網大潮有多么兇猛,也沒意識到“微博”這個形態的產品,將會引發一場怎樣的腥風血雨。
九百萬?
一千萬?
這點錢,在即將到來的“門戶網站圍剿戰”里,連個水漂都打不起來。
夏冬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中關村大街。
那些像螞蟻一樣穿梭的行人,那些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樓,都在預示著一個瘋狂時代的來臨。
“興哥。”
夏冬背對著王興,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了王興的耳朵里。
“你的方案很完美。”
王興松了一口氣。
“如果是在真空中創業,這絕對是教科書級別的融資方案。”夏冬轉過身,靠在窗臺上,逆著光,臉上表情晦暗不明,“步步為營,不冒進,不失控。”
王興聽出了夏冬話外的意思,眉頭皺了起來:“但是?”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的飯否,已經不是一個月前的那個小眾玩具了。”
夏冬走到旁邊的白板前,拿起一支黑色馬克筆,拔掉筆蓋,“刺啦”一聲,在白板上畫了一個圓。
“這是現在的互聯網流量池。”
他在圓里畫了幾塊大的區域。
“新浪、搜狐、網易,三大門戶。加上騰訊,加上百度。這些是巨頭,是霸主。”
然后,他在這些巨大的板塊夾縫中,點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這是飯否。”
王興看著那個小黑點,沒說話。
“以前,你小,沒人理你。巨頭們忙著數錢,忙著搞門戶業務,忙著做網游。在他們眼里,飯否就是個過家家的東西,幾句話,幾十個字,發牢騷用的,能有什么商業價值?”
夏冬在黑點周圍畫了一圈虛線,像是一個正在擴散的波紋。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飯否的用戶粘性太高了。這種碎片化、即時性、強互動的模式,對于現在的網民來說,是降維打擊。”
夏冬盯著王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道:“你覺得,那些習慣了看門戶網站新聞、看長篇大論博客的用戶,一旦習慣了微博的快感,還會回去嗎?”
王興沉默了。
他是做產品的行家,他當然知道答案。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習慣了“刷”微博,誰還耐煩去“讀”新聞?
“這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更是一種新的信息分發模式。”夏冬手中的筆尖在白板上點了點,“你在搶他們的用戶。更要命的是,你在搶他們的時間。”
“互聯網的本質,就是爭奪用戶時長。”
夏冬拋出了這個在十幾年后,互聯網圈子里人盡皆知的理論,但在2008年,這聽起來振聾發聵。
“當巨頭們發現,他們的用戶開始流失,開始都跑到飯否上發牢騷、看八卦、追星的時候,你覺得他們會怎么做?”
夏冬冷笑了一聲。
“他們會坐下來,跟你喝茶,談收購嗎?也許會。但如果談不攏呢?”
王興的臉色有些變了。
他想起了校內網的遭遇。
“他們會眼紅。”夏冬把筆蓋狠狠地扣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們手里有幾十億的現金,有上億的用戶基數,有成百上千的技術團隊。”
“如果新浪也做一個新浪微博呢?”
“如果騰訊也做一個騰訊微博呢?”
“如果搜狐、網易都沖進來呢?”
夏冬走到王興面前,雙手撐在桌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興哥,你拿著一千萬,準備跟手里握著幾億現金的大廠打仗?”
“這一千萬,夠買幾臺服務器?夠付幾次CDN的帶寬費?夠挖幾個明星來入駐?夠打幾次全國范圍的廣告?”
“杯水車薪。”
這四個字,像四塊石頭,砸在王興的心頭上。
王興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感覺背后的冷汗下來了。
之前,他一直沉浸在飯否“起死回生”的喜悅中,沉浸在產品打磨的細節里。他覺得只要產品好,用戶就會來,口碑就會發酵。
這是典型的極客思維。
但他忽略了,中國互聯網從來不是一個溫情脈脈的極客俱樂部。
這里是叢林。
是黑暗森林。
一旦你暴露了自己的坐標,并且展現出了足夠的“肉味”,那些潛伏在黑暗中的獵手,就會蜂擁而至。
撕碎你,或者吞并你。
王興摘下眼鏡,從兜里掏出一塊絨布,慢慢地擦拭著。
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其實夏冬說的這些,他潛意識里不是沒想過。但他不敢深想。因為一旦深想,就會發現前面是一堵絕望的高墻。
他下意識地覺得,巨頭們的反應沒那么快,大公司的決策流程長,看不上這點小肉。
但夏冬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新浪……”王興喃喃自語,重新戴上眼鏡,眼神變得銳利起來,“新浪確實最危險。他們的博客業務雖然強,但已經顯出疲態。如果他們要做微博,那是順水推舟,而且他們掌握著全中國最多的媒體資源和名人資源。”
“對。”夏冬點頭,“一旦新浪入場,那就是高舉高打。明星戰術、名人戰術,鋪天蓋地的推廣。到時候,飯否這種靠‘極客’、‘文青’起家的氛圍,瞬間就會被淹沒。”
“流量是嗜血的。”夏冬補充道。
王興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夏冬。
此時的他,已經沒了剛才那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從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面對巨大危機時的嚴肅和警惕。
但同時,也有一種興奮。
那是棋逢對手的興奮。
夏冬不僅看到了他看到的,更看到了他沒看到的,甚至比他看得更遠,更透。
“那你覺得,我該融多少?”王興的聲音有些沙啞。
他知道,夏冬既然把問題拋出來了,手里肯定捏著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