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在大安宮暖閣內,借拾取玉槌之機,向張婕妤遞出那句含糊卻致命的“諸王不安,唯念舊主”后,長孫安業的心便一直懸在半空,如同在萬丈深淵之上走鋼絲。他知道自己踏出的這一步,再無回頭路。成,或許能重振家聲,甚至攫取更大的權柄,將長孫無忌兄妹踩在腳下;敗,則必是身死族滅,萬劫不復。
等待回音的日子格外煎熬。他依舊每日按時前往右監門將軍衙署點卯,處理著宮禁防務的瑣事,神色如常,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默寡言,謹小慎微。只有在深夜獨處時,眼中才會流露出壓抑不住的焦灼與陰鷙。
數日后的一個黃昏,當長孫安業例行巡視完畢,準備離開衙署時,一名看似普通、負責灑掃庭院的年老宦官,在與他擦肩而過時,極快地將一個揉成小團的蠟丸塞入他袖中,隨即若無其事地低頭繼續掃地。
長孫安業心頭劇震,強自鎮定,回到自己的值房,緊閉房門,才顫抖著手取出蠟丸捏碎。里面是一張極小的素箋,上面只有寥寥數字,墨跡清秀卻透著一股決絕:“淮安王處,可試。涼州路遠,然幼良素有怨望,或可圖之。慎。”
沒有落款,但這字跡與口吻,無疑是出自張婕妤之手!她不僅收到了消息,更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給出了明確的方向和建議!淮安王李神通,涼州都督、長樂王李幼良!
長孫安業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隨即又被更深的謹慎取代。他小心地將素箋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連一絲痕跡都不留。張婕妤在深宮之中,竟還有如此迅捷隱秘的傳遞渠道,其能量與決心,遠超他之前的預估。這既是助力,也意味著風險倍增——一旦事泄,牽扯到的將是更深的內宮。
事不宜遲。長孫安業深知,這種串聯如同在薄冰上奔馬,必須快、準、狠,又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淮安王李神通,乃是高祖李淵的堂弟,李世民的本家叔父。武德年間,也曾領兵作戰,資歷深厚。
玄武門之變時,他態度曖昧,未曾明確支持李世民,事后雖未受嚴懲,但也被逐漸邊緣化,手中實權大不如前,心中難免積郁。更重要的是,李神通與已故隱太子李建成關系尚可,對李世民“得位不正”始終心存芥蒂。此人身份尊貴,影響力猶存,若能拉攏,意義重大。
長孫安業沒有貿然登門。他通過以往在軍中經營的一些極為隱秘的關系,幾經輾轉,將一封措辭極其隱晦、但核心意思是“感念太上皇舊恩,憂心時局,愿與宗室長者共商保全之道”的密信,送到了淮安王府一位頗得李神通信任的老管事手中。信中并未提及具體計劃,更像是一種試探性的投石問路。
等待回音的同時,長孫安業將目光投向了更遙遠的西北——涼州都督、長樂王李幼良。
李幼良亦是宗室,性情暴虐,貪財好利,在涼州任上多有劣跡。李世民登基后,曾下詔申飭,并削減其部分權益,引得李幼良大為不滿,常懷怨望。
涼州地處邊陲,連接西域,民風彪悍,李幼良手握重兵,雖不如羅藝那般根基深厚,但若生異心,也是一大隱患。更重要的是,涼州遠離中樞,消息傳遞不便,便于暗中操作。
聯絡李幼良的難度更大,風險也更高。長孫安業苦思良久,終于想起一人——他的一個遠方表親,如今在隴右道某州擔任倉曹參軍,職位不高,但因職務之便,常與往來商隊、邊鎮信使打交道。此人當年曾受過長孫安業些許恩惠,且為人貪財,或有利用價值。
長孫安業不惜重金,又許以事成之后的厚利,派絕對心腹攜帶密信與財物,秘密前往隴右找到此人。
指令非常明確:不惜代價,通過可靠商隊或邊軍中的關系,將密信安全送至李幼良手中。信的內容同樣隱晦,但點明了“今上刻薄,羅藝前車之鑒不遠”,“太上皇深居大安,未嘗不念舊臣”,“涼州天高皇帝遠,大王宜早做打算,以備不虞”,并暗示若能呼應,將來必有厚報。
這是一步險棋。信件往來極易被截獲,那表親也未必絕對可靠。但長孫安業別無選擇。涼州的兵力與地理位置太過重要,若能成事,便是在李世民背后插上了一把鋒利的匕首。
就在他心神不寧地等待著兩處回音時,淮安王府那邊,先傳來了動靜。
并非直接回復,而是一個看似偶然的邀請。淮安王李神通以“賞鑒新得前朝古畫”為由,設了一個小型私宴,邀請了幾位素有往來的文人雅士和舊部,長孫安業的名字,赫然在列,位置還頗為靠前。
接到請柬,長孫安業心中便有了七八分把握。李神通此舉,既是試探,也是一種含蓄的回應——他愿意見面一談。
赴宴那日,長孫安業刻意穿著樸素,只帶了兩名尋常仆從?;窗餐醺〔凰闵萑A,卻自有一種歷經歲月的沉淀感。宴席之上,李神通坐于主位,精神矍鑠,談笑風生,與賓客品評畫作,議論詩文,絕口不提朝政。長孫安業混在人群中,偶爾附和幾句,并不突出。
直到宴席過半,李神通以更衣為由離席片刻。不久,便有一名王府內侍悄然來到長孫安業身邊,低聲道:“長孫將軍,王爺書房新進一方寶硯,聽聞將軍雅好此道,王爺請將軍移步一觀?!?/p>
長孫安業心領神會,起身隨內侍而去。穿過幾重回廊,來到一處僻靜書房。李神通已換了一身常服,坐在書案后,手中把玩著一塊墨錠,臉上已無方才宴席上的隨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審視。
書房內再無第三人,門窗緊閉。
“長孫將軍,”李神通放下墨錠,開門見山,聲音低沉,“你日前送來的‘問候’,本王收到了。只是不知,將軍所言‘共商保全之道’,究竟是何道?又如何保全?”
長孫安業深吸一口氣,知道關鍵時刻到了。他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爺明鑒。如今朝局,表面平定,實則暗流洶涌。今上重用新進,苛待舊勛,羅藝不過稍露不滿,便遭雷霆之擊,闔族罹難。長此以往,唇亡齒寒!我等武德舊臣,昔日追隨太上皇平定天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豈能坐視家業凋零,甚至性命不保?”
他抬眼,觀察著李神通的神色,見其雖面無表情,但并未打斷,便繼續道:“太上皇雖居大安,然天下正統,人心所向,仍在太上皇。今上得位……畢竟有虧。如今諸王、功臣,多有不安者,唯念太上皇舊日恩德。若能……聯絡志同道合之士,以清君側、正朝綱為名,請太上皇主持大局,未必不能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亦能保全我等身家性命與前程?!?/p>
李神通沉默良久,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清君側?正朝綱?長孫將軍,你可知道,此等言語,形同謀逆!陛下如今威望正隆,兵馬強盛,更有李毅那等悍將效死。憑你我幾人,些許怨望,便想撼動大樹?未免太過兒戲?!?/p>
“王爺!”長孫安業急道,“豈止你我幾人?涼州李幼良,對今上削減其權早已心懷怨恨!利州李孝常,亦是義憤填膺!更有朝中諸多對長孫無忌、房玄齡等新貴不滿的舊臣!只要有人登高一呼,以宗室長者與太上皇之名相召,響應者必眾!至于李毅……一勇之夫爾,只要大勢所趨,他又能如何?難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所有宗室舊臣為敵?”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拋出更具誘惑力的一點:“更何況……大安宮內,亦非鐵板一塊。張婕妤張娘子,深得太上皇信任,且對今上……頗有微詞。若有內應,則事半功倍!”
聽到“張婕妤”之名,李神通的眼皮終于跳了一下。他顯然知道這位太上皇寵妃的能量。沉思許久,他才緩緩道:“此事……關系太巨。李幼良那邊,可有把握?涼州之兵,至關重要?!?/p>
“正在全力聯絡!只要王爺肯出面主持,居中協調,涼州、利州乃至更多地方,必能形成呼應之勢!”長孫安業見其意動,連忙加碼。
李神通站起身,在書房內踱了幾步,最終停在窗前,望著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對著長孫安業,聲音帶著一絲決斷與滄桑:
“茲事體大,須得周密籌劃,切忌急躁冒進。李幼良處,必須得到確切回應,且要能證明其決心與能力。朝中其他動向,亦需細細打探。至于張娘子那邊……”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向長孫安業,“就由將軍繼續保持聯絡,務必穩妥。”
“王爺英明!安業必當竭盡全力!”長孫安業心中大喜,知道李神通這算是初步入彀了。有了這位宗室長者的名義,許多事情就好辦多了。
幾乎就在淮安王府密談的同時,遠在隴右的密使也歷經周折,終于將長孫安業的密信,通過一個與李幼良心腹將領有舊的西域商隊首領,輾轉送到了涼州都督府。
數日后,一封以特殊藥水書寫、看似普通家信的密報,沿著隱秘的渠道,悄然送回了長安,落入了焦灼等待的長孫安業手中。
信的內容簡短而暴戾,符合李幼良的一貫風格:“長安小兒,欺人太甚!羅藝死得冤!若真有人主持公道,為我等武德舊臣說話,涼州鐵騎,隨時可清君側!”
雖然沒有明確承諾,但這充滿怨氣與暗示的回應,已足夠讓長孫安業與李神通看到希望。涼州,這把刀,或許真的可以借用!
暗流,開始從不同的角落匯聚,指向同一個目標。一張針對李世民皇權的陰謀之網,在長安的陰影與遙遠的邊鎮,悄然編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