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長安城上空積著淡淡的陰云。雖是初夏時節,卻少了往日的燥熱,微風拂過宮墻,帶著些許涼意。
太極宮東側的弘文館前,已搭起了一座莊嚴的法壇。檀香木雕的法臺高三丈,上覆明黃綢緞,四周懸掛著三十六幅繡金梵文經幡。法壇正中,供奉著李建成、李元吉的靈位,靈前香燭長明,供品齊整。
辰時三刻,鐘鼓齊鳴。
李世民身著素色常服,未戴冠冕,僅以一根白玉簪束發。他緩步登上法壇,在靈位前躬身三拜,神色肅穆。身后,文武百官按品階排列,皆著素服,垂首肅立。
李毅身著明光鎧,腰佩御賜龍泉劍,立于法壇西側禁衛隊列之前。作為冠軍侯兼禁衛軍統領,他今日負責整個法事的護衛事宜。鎧甲在陰天光線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與周遭素白氛圍形成鮮明對比。
他的目光,卻越過層層人群,落在法壇東側那一眾僧人身上。
為首者,身披赤金袈裟,手持九環錫杖,年約三十許,面容清癯,眉目間透著一種超脫塵世的寧靜。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清澈如深潭,卻又仿佛能洞穿世間一切虛妄。
玄奘法師。
李毅心中微動。前世記憶中,《西游記》里的唐僧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但眼前這位真實的玄奘,氣質卻截然不同。沒有那份懦弱與迂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靜如山的堅定,一種為求真理不惜舍身赴死的決絕。
他知道,玄奘此時應該尚未西行。年初,玄奘曾上表請允西行求法,但未被批準,不過這位法師如今在長安各大寺院講經說法,早已是名滿京華的高僧。
“奏樂——”
禮官高唱。鐘磬之聲響起,低沉而莊嚴。
玄奘緩步登上法壇,步履沉穩,赤金袈裟在微風中輕輕拂動。他在靈位前站定,雙手合十,深深一躬。然后轉身面向李世民,再施一禮。
“貧僧玄奘,奉詔為隱太子、齊王超度。愿以佛法慈悲,度一切苦厄,解無量冤結。”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李世民微微頷首:“有勞法師。”
法事正式開始。
玄奘盤膝坐于法臺前的蒲團上,雙目微闔,手結法印。身后三十六名僧人分列兩排,齊聲誦唱《地藏菩薩本愿經》。梵音裊裊,木魚聲聲,與鐘磬之音交織,在空曠的宮苑中回蕩。
李毅靜靜觀察著。他注意到玄奘誦經時,周身似乎籠罩著一層極淡的光暈——那不是肉眼可見的光芒,而是一種氣場,一種難以言喻的寧靜力量。四周原本肅殺的氣氛,在這誦經聲中竟漸漸緩和下來。
就連李世民一直緊蹙的眉頭,也微微舒展了些。
誦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時辰。當最后一句“南無地藏王菩薩”落下時,玄奘緩緩睜開雙眼。
“陛下,”他轉向李世民,“貧僧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法師請講。”
“貧僧觀陛下眉宇間有郁結之氣,眼中藏血絲,可是連日未能安寢?”
李世民苦笑:“法師法眼如炬。朕……確為噩夢所困。”
玄奘雙手合十:“陛下所困,非外魔,乃心魔。隱太子、齊王與陛下血脈相連,雖因緣際會,兄弟鬩墻,然骨肉之情,豈能輕易割舍?陛下夢中相見,正是此情未了之故。”
這話與李毅那日所言如出一轍。李世民不由看了李毅一眼,才道:“那依法師之見,朕當如何?”
“放下執著,方能解脫。”玄奘的聲音平靜如水,“陛下可愿聽貧僧講一個故事?”
“愿聞其詳。”
“昔年天竺有一國王,名阿阇世。他囚禁父王,篡奪王位,此后日夜不得安寧,常夢見父王索命。他請教佛陀,佛陀言:‘你囚禁的是父王的身,卻囚不住自己的心。若真知錯,當釋放父王,懺悔罪業。’阿阇世王依言而行,父王出獄后,父子相擁而泣。當夜,阿阇世王便得安寢。”
玄奘頓了頓,繼續道:“陛下今日為隱太子、齊王舉辦法事,厚待其后人,赦免其舊部,此乃大慈悲。但貧僧觀陛下行禮時,眼中仍有愧疚與不安。須知,真正的超度,不僅超度逝者,更要超度生者心中的執念。”
李世民沉默良久,緩緩道:“法師是說,朕尚未真正放下?”
“放下非忘,而是接納。”玄奘的聲音愈發空靈,“接納那段過往,接納那份愧疚,接納自己并非完人。唯有全然接納,心結方解。”
這番話深深觸動了李世民。他站在靈位前,看著那兩塊漆黑的牌位,許久,才深深一躬。
這一次,他的腰彎得更深,時間也更長。
當他直起身時,眼中似乎有淚光閃過,但很快又恢復了清明。
“謝法師點撥。”李世民的聲音有些沙啞,“朕……明白了。”
法事繼續進行。玄奘親自主持了灑凈、供養、回向等一系列儀軌。整個過程莊嚴而肅穆,就連那些原本對佛事不以為然的武將,也不由得肅然起敬。
午時,法事畢。
眾臣陸續散去,李世民也在內侍的簇擁下返回兩儀殿。玄奘則被安排到弘文館暫歇,待午后由宮中車駕送回大興善寺。
李毅完成了護衛職責,本該交班離去,卻猶豫了片刻,轉身朝弘文館走去。
館內東廂,玄奘正在整理經卷。見李毅進來,他并不意外,合十施禮:“冠軍侯。”
“法師認得在下?”李毅有些驚訝。
玄奘微微一笑:“那日兩儀殿中,冠軍侯揮袖破銅爐,貧僧雖未在場,卻也聽聞此事。今日見侯爺鎧甲制式與氣度,便猜到了。”
李毅也不繞彎子,直言道:“在下對佛法有些興趣,特來請教法師。”
“侯爺請坐。”玄奘指了指對面的蒲團。
兩人相對而坐。窗外細雨不知何時開始飄灑,淅淅瀝瀝地打在屋檐上,更襯得屋內一片寧靜。
“不知侯爺想問什么?”玄奘為李毅斟上一杯清茶。
李毅沉吟片刻,道:“法師今日所言‘心魔’,在下深以為然。但有一事不解:若心魔深重,僅靠放下、接納,真能化解么?世間有些人,罪孽深重,縱然后悔,也難逃良心的譴責,這又當如何?”
玄奘凝視著李毅,那雙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侯爺此問,恐怕不只是為陛下而問吧?”
李毅心中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法師何出此言?”
“貧僧觀侯爺眉宇間,也有一縷難以釋懷之氣。”玄奘緩緩道,“只是與陛下不同,陛下之氣源于過往,侯爺之氣……卻似指向未來。侯爺可是在擔憂什么?或是……背負著什么?”
這話說得玄奘,李毅不由握緊了手中的茶杯。
他確實在擔憂。擔憂如何在這個時代立足,擔憂如何完成系統任務打造千年世家,更擔憂自己這身非人的力量,終將引來何種禍患。而這些,他無法對任何人言說。
“法師法眼,在下佩服。”李毅沒有否認,“只是有些事,確實難以言表。”
玄奘也不追問,只是道:“侯爺方才所問,罪孽深重者當如何。貧僧的答案是:佛門有八萬四千法門,對治八萬四千煩惱。有人需懺悔,有人需行善,有人需苦修,有人需頓悟。但萬法歸一,終不離‘慈悲’二字。”
“慈悲?”
“對己慈悲,對眾生慈悲。”玄奘的聲音平靜而堅定,“侯爺,世間最大的牢籠,往往是我們自己造的心牢。罪孽也好,擔憂也罷,若一味抗拒、逃避,只會讓牢籠愈發堅固。唯有以慈悲心觀之,接納它,理解它,然后……穿越它。”
李毅沉默良久,忽然道:“法師可相信,世間有超越凡俗的力量?”
“信。”玄奘毫不猶豫,“佛法廣大,三千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侯爺那日展現的神力,在凡俗眼中或許不可思議,但在佛法看來,不過是眾生本具潛能的顯現罷了。”
“潛能?”李毅心中一動。
“正是。”玄奘點頭,“佛經有載,佛陀弟子目犍連尊者,曾以神通飛至三十三天;阿彌陀佛極樂世界,眾生皆具六通。侯爺的力量,或許便是某種潛能的開啟。只是……”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看著李毅:“力量本身無善無惡,全在持者一心。侯爺有此大能,當慎用之,善用之。”
這話如醍醐灌頂。李毅忽然意識到,自己獲得系統以來,一直將這身力量視為工具、視為依仗,卻從未深思過該如何運用。玄奘的提醒,來得正是時候。
“謝法師指點。”李毅真心實意地躬身一禮。
玄奘還禮:“侯爺客氣。貧僧觀侯爺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有大作為。只愿侯爺無論走到何處,莫忘今日這番話。”
兩人又聊了約莫半個時辰。從佛法到武道,從修行到為人,玄奘學識之淵博,見解之深刻,讓李毅嘆為觀止。他終于明白,為何這位法師能有決心孤身西行,穿越萬里流沙,九死一生也要取得真經。
那不是迂腐,那是信仰的力量。
雨漸漸停了。夕陽從云層縫隙中透出,將弘文館的窗欞染成金色。
一名小沙彌進來稟報:“法師,宮中的車駕已備好。”
玄奘起身:“侯爺,貧僧該告辭了。”
李毅也起身相送。走到館門口時,他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法師,聽聞你曾上表請允西行求法?”
玄奘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抹堅定的光芒:“是。貧僧發愿前往天竺,求取《瑜伽師地論》等真經,以解中土佛法之惑。”
“若朝廷不允呢?”
“那便私下西行。”玄奘的回答毫不猶豫,“求法之事,重于性命。縱然埋骨流沙,亦無悔。”
李肅然起敬。他知道,歷史上玄奘確實是在貞觀三年偷渡出關,開始了那段傳奇的西行。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位即將踏上征途的求法者。
“愿法師早日成行,取得真經,普度眾生。”李毅鄭重道。
玄奘深深看了李毅一眼:“也愿侯爺早日解開心中所系,找到自己的道路。”
兩人在弘文館前分別。玄奘登上宮中的馬車,赤金袈裟在夕陽下閃著溫暖的光芒。馬車緩緩駛出宮門,消失在長安街巷之中。
李毅站在宮墻下,久久未動。
玄奘的話還在耳邊回響。慈悲、接納、穿越心牢、善用力量……這些話語,與他原本的認知截然不同,卻又隱隱指向某個更深層的真相。
“將軍?”副將前來請示,“該換班了。”
李毅回過神,點了點頭。
轉身走向宮門時,他忽然想起《西游記》里的一句話:“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或許,他要面對的不僅僅是外在的敵人,更是自己內心的魔障。
夜色漸濃,宮燈次第亮起。
兩儀殿內,李世民獨自站在窗前,望著弘文館的方向。
今日法事之后,他心中那股郁結之氣,確實消散了許多。玄奘的話語,李毅的建議,都讓他看到了另一種可能——不是遺忘,不是掩蓋,而是直面與超越。
“王德。”他忽然開口。
“奴婢在。”
“傳旨:明日早朝,朕要頒布《勸善令》,赦免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前所有非謀逆罪犯。另,命將作監在昭陵之側修建‘思親殿’,供奉隱太子、齊王靈位,朕每年清明,親往祭拜。”
“諾!”
王德退下后,李世民從懷中取出那塊玉佩,將之鄭重放在案上,隨后轉身走向內殿。
這一夜,太極宮格外寧靜。
而在冠軍侯府,李毅書房中的燈火,一直亮到天明。
桌案上攤開著一卷空白奏折,他提起筆,沉思良久,終于落下第一行字:
“臣冠軍侯李毅謹奏:請于長安設立‘武備學堂’,擇選良家子,授以兵法戰陣、強身健體之術,為國培育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