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端坐于兩儀殿內,清晨演武場的血腥氣仿佛仍縈繞鼻端。面前攤開著那卷《十三太保橫練神功》秘籍,墨跡猶新,卻已染上無形的沉重。
“宣,冠軍侯李毅覲見。”
旨意傳出不久,那道挺拔如槍的身影便踏入殿中。李毅目不斜視,行禮如儀,神色平靜,似乎對此次緊急召見早有預料。
李世民沒有繞彎,直接屏退左右,只留最信任的內侍在遠處侍立。他指向案上秘籍,開門見山,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探究:
“愛卿昨日所言,此功門檻極高,非‘力大無窮、筋骨強健遠超常人’者不可練。朕……想問,這‘力大無窮、筋骨強健’,究竟是何標準?”
他緊盯著李毅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表情。他想知道,這位年輕冠軍侯,是否早已預料到今晨的慘狀。
李毅聞言,眼簾微垂。李世民猜得沒錯,當他踏入宮門,感受到那股尚未散盡的肅殺晦暗氣息,看到引路宦官眼中殘留的驚悸時,便已明了——皇帝定已找人試過,且結局慘淡。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仿佛陷入回憶,沉吟片刻。殿內靜得只聞銅漏滴答。
他在思考,如何用這個時代之人能夠理解并信服的方式,描述李存孝那般非人的根基。
終于,他緩緩抬頭,目光清朗,開口道:“陛下,臣昔日偶遇那位道長時,曾就此問詢。道長言,所謂‘力大無窮、筋骨強健遠超常人’,其最低之標準……”
他刻意停頓,加重了“最低”二字,然后清晰而緩慢地說道:“便是單臂輕揮,不加外物,僅憑肉身純粹之力,可破萬斤。”
“萬斤?”李世民瞳孔驟然收縮。他知道李毅神力驚人,但“單臂”、“輕揮”、“破萬斤”這些詞組合在一起,依舊超出想象邊界。那不是舉起,而是“破”!是摧毀萬斤重物的爆發力!
“正如這般。”
話音未落,李毅身形未動,只將目光轉向大殿中央那座用于焚香鎮殿的青銅巨爐。那爐三足鼎立,形制古拙,高約五尺,通體精銅所鑄,上刻云雷紋飾,沉重無比,內侍每日清理都需數人合力挪動蓋子。此乃前隋宮中舊物,重達一千八百余斤!
只見李毅右臂隨意抬起,仿佛只是拂去衣袖微塵,對著丈許外的銅爐,輕輕一揮。
沒有蓄力,沒有呼喝,甚至未帶起明顯風聲。
然而——
“砰!!!!!”
一聲震耳欲聾、宛如金鐵心臟爆裂的巨響猛然炸開!聲浪在空曠高闊的大殿內瘋狂回蕩,震得梁柱簌簌,案上筆硯茶盞齊齊一跳!
那尊佇立多年、堅實無比的千斤銅爐,就在李世民眼前,似被一柄無形天神巨錘迎面轟中!
爐身先是猛地向內凹陷,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緊接著,無數裂紋以凹陷處為中心,閃電般向四周蔓延!下一刻,整個銅爐轟然解體,炸裂成數十塊大小不一的銅塊,夾雜著爐內香灰余燼,呈放射狀向四周迸射!最大一塊殘骸呼嘯著砸在包金殿柱上,深深嵌入,柱面精美浮雕瞬間粉碎!
碎片噼啪落地,滾動,發出沉悶響聲,許久方歇。
一股煙塵彌漫開來,混合著淡淡香料與金屬熔鑄過的奇特氣味。
殿內死寂。
遠處侍立的內侍早已癱軟在地,面無人色,渾身抖如篩糠,褲襠間一片濕濡,竟被生生嚇得失禁。
李世民霍然起身,動作之大帶翻了御座旁的鎏金燈樹。燈樹倒地嘩啦碎裂,他卻渾然不覺。
他雙目圓睜,死死盯著那堆已為廢銅爛鐵的爐骸,又猛地轉向依舊站在原地、連衣袍都未曾多動一下的李毅,臉上血色盡褪,復又涌上一陣駭然潮紅。
他早知李毅勇猛——昔日秦王府內,一槊橫攔千軍,力壓滿府悍將,那已是非人之戰績。可如今親眼見得這般恐怖力道,尤其是這般輕描淡寫、揮袖即發……
這已不是沙場爭鋒的血勇之氣,這是一種超脫凡人認知、根植于肉身本源、純粹到極致的“力”之彰顯!猶如山岳傾移、江河斷流般的天地偉力,竟凝于這一具人身之中,舉重若輕,隨意而發。
震撼如同冰水,澆熄了他心中最后一絲不甘的僥幸火苗,也讓他徹骨認識到自己清晨的決策是何等魯莽可笑。
單臂輕揮,破萬斤……這,還只是最低標準?
李世民嘴唇翕動幾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緩緩坐回御座——幾乎是跌坐回去,手指無意識地抓緊冰冷光滑的扶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過了好一會兒,殿內令人窒息的寂靜才被李世民有些干啞的聲音打破,那聲音里充滿復雜情緒:后怕、頹然、恍然,亦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慶幸:
“萬斤……輕輕一揮……哈哈,哈哈哈……”
他低笑起來,笑聲起初澀然,繼而帶上自嘲與苦澀。
“朕明白了……徹底明白了。萬眾無一?不,十萬之中,百萬之中,也未必能有一人……不,自古至今,能有此神力者,除了傳說中的蚩尤、霸王項羽,還有誰?怕是屈指可數,幾近于無!”
他抬起頭,目光復雜地看著李毅:“冠軍侯,朕此刻方知,你獻上此功時所言,字字肺腑,句句屬實,無半分夸大,甚至……已算謙辭。是朕……是朕心急,是朕小覷了天道設限,枉送了將士性命。”
他認了。作為帝王,在鐵一般的事實和這非人般的演示面前,他必須認。
同時,一股冰涼的慶幸不可抑制地從心底最深處升起,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李建成!
這個名字猛地跳入腦海。
玄武門之變前,李毅可是東宮之人,太子府護衛!若李建成稍有識人之明,若他能籠絡住、重用眼前這個擁有霸王之勇的怪物……
李世民背上瞬間沁出一層細密冷汗。
那一日,玄武門前,若李毅站在李建成身側,手持禹王槊,帶著今日所展現的這份近乎神魔的力量擋在門前……他那精心策劃的襲殺,他那百戰精銳的玄甲鐵騎,真能沖破那“一夫當關”嗎?
結局,恐怕真要改寫了!
或許李毅最終仍難敵千軍萬馬、陰謀算計,但至少,他李世民絕無可能那般順利地攻入宮內,控制全局。只要拖延片刻,局勢就可能天翻地覆!自己如今能否坐在這兩儀殿中,都是未知之數!
李建成的有眼無珠,竟成了他天大的幸運!
這份慶幸來得如此強烈,以至于沖淡了功法無法推廣的失望和折損精銳的心痛。他看著李毅,眼神深處除了原有的賞識與忌憚,更多了一份難以言表的復雜情緒——這既是無法掌控的國之利器,卻也陰差陽錯地成了他皇位的“福星”。
殿內煙塵漸漸落定,唯有那堆銅爐殘骸和柱上凹痕,無聲訴說著方才那駭人一幕的真實不虛。
李世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從后怕與慶幸中掙脫,帝王理智重新占據上風。臉上頹然與苦澀慢慢斂去,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只是眼神愈發深邃。
“冠軍侯神力,果然驚天動地,朕今日……開眼了。”他語氣平和下來,帶著勉勵,“此功既與愛卿有緣,望你善加修習,精益求精。你乃我大唐冠軍侯,國之干城,有你如此人物,是朕之幸,亦是大唐之幸。”
他頓了頓,揚聲道:“來人!”
殿外心驚膽戰等候的宦官連滾帶爬而入,不敢看那堆銅爐殘骸。
“賞冠軍侯黃金千兩,蜀錦百匹,西域明珠十斛,玉璧兩對。另,將新進貢的龍泉寶劍取一柄來,賜予冠軍侯。”
賞賜頗厚,既有金銀俗物,亦有寶劍雅器,規格遠超尋常。這既是補償、安撫,也是進一步的籠絡。
李毅面色平靜,并無得意或惶恐,躬身謝恩:“臣,謝陛下厚賞。”
“嗯,今日之事,愛卿辛苦了,且先回府休息吧。”
“臣,告退。”
李毅再次行禮,轉身,步履平穩地退出大殿,身影消失在殿外明亮陽光中。
看著李毅離開,李世民靜坐良久。目光再次掃過狼藉的殿心,掃過案上那卷變得無比燙手的秘籍。
“傳朕口諭。”他的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即日起,《十三太保橫練神功》原本及所有抄錄副本,全部封存,納入皇家秘庫,列為甲字第一等機密,非朕親旨,任何人不得調閱、謄抄、窺視。”
他略一沉吟,繼續道:“再擬一道密詔,存放于秘庫此功法之側。詔曰:‘后世子孫,謹記:此《十三太保橫練神功》,非天賜神力、單臂可破萬斤者,絕不可開啟修習,違者輕則傷殘,重則斃命,切記!切記!’”
“另,今日殿中之事,所有知情者,下封口令。銅爐……便說年久銹蝕,不慎崩塌。令將作監盡快補上一尊。”
“奴婢遵旨!”宦官伏地,顫聲應道。
一道道命令發出,李世民心頭的波瀾漸漸平息,但那種深入骨髓的認知——關于凡人極限的認知,關于李毅那非人力量的認知,關于有些東西即便貴為帝王也無法強求的認知——已牢牢刻下。
他走到破碎的銅爐邊,拾起一塊邊緣扭曲的銅片,入手沉重冰涼。指尖摩挲過斷裂茬口,那光滑嶄新的斷面,仿佛在無聲嘲笑著凡俗力量的渺小。
“力破萬斤……霸王之勇……”他低聲自語,將銅片輕輕放回廢墟之上,轉身,走向御案,背影在空曠大殿中顯得格外深沉。
“看來,強軍之路,終究還需另尋他法。而李毅……只要他安心做他的冠軍侯,便是大唐最穩固的基石之一。”
陽光透過高高窗欞,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覆蓋在那堆象征著絕對力量的銅鐵殘骸之上,仿佛試圖將其納入掌控,卻又顯得力不從心。
殿外,天朗氣清,長安城依舊繁華喧囂,似乎什么都沒改變。但兩儀殿內的這個上午,已然在李世民心中劃下一道清晰而深刻的界限——一邊是凡俗的規則與努力,另一邊,則是只能仰望、無法復制的神魔偉力。
而大唐與這位冠軍侯的未來,也在這無聲的震撼與深刻的認知中,悄然轉向了一條既密切交織,又彼此保持距離的微妙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