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關(guān)于突厥俘虜處置的爭論塵埃落定,李毅那“以俘代役”的務實之策被采納,預示著數(shù)萬青壯勞力將被投入到大唐初興的各項基礎建設之中,這無疑將加速帝國的恢復進程。然而,政治的波瀾從未停歇,前殿的議題剛落,后宮的暗流便已悄然涌動。
兩儀殿后殿,皇后長孫無垢的寢宮內(nèi),熏香裊裊,氣氛卻不如往日那般寧靜祥和。長孫無垢端坐于鳳榻之上,身姿依舊端莊,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憂思。她手中雖拿著一卷書,目光卻并未落在字句之上,而是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那方被宮墻框住的天空。
貼身侍女都被屏退左右,殿內(nèi)只有心腹老嬤嬤垂手侍立一旁,不敢打擾皇后的沉思。
作為母親,長孫無垢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長子,年僅八歲的李承乾,自玄武門之變后,性情變得愈發(fā)敏感、內(nèi)向,甚至對“太子”這個身份流露出了明顯的恐懼和排斥。那場流血的政變,給年幼的孩子心靈上留下了太深的創(chuàng)傷。
作為皇后,她更明白,國不可一日無儲君。李世民登基已有時日,冊立太子之事,已然成為朝野上下心照不宣、卻又亟待解決的要務。嫡長子承乾,名正言順,是毋庸置疑的人選。
然而,正因其名正言順,反而更容易成為眾矢之的。李世民如今春秋鼎盛,后宮未來會有多少皇子皇女誕生,猶未可知。那些跟隨李世民打天下的功臣集團,內(nèi)部也并非鐵板一塊,各有盤算。若不能盡早將承乾的儲位定下,穩(wěn)固國本,難保日后不會生出什么變故。她必須為兒子的未來,掃清障礙,鋪平道路。
可是,要推動此事,她需要時機,更需要一個能讓李世民欣然接受,甚至感到虧欠的“理由”。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內(nèi)侍輕柔的通報聲:“皇上駕到——”
長孫無垢立刻收斂心神,將書卷放下,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臉上恢復了平日的溫婉笑容,迎向殿門。
李世民大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前朝議事后的些許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他揮了揮手,示意侍從皆盡退下。
“觀音婢,在做什么?”李世民隨意地在榻上坐下,接過長孫無垢親手奉上的熱茶。
“閑來無事,看看書罷了。”長孫無垢在他身旁坐下,語氣柔和,“今日前朝,可是為那突厥俘虜之事紛擾?”她明知故問,巧妙地引出了話題。
“嗯。”李世民飲了口茶,將朝堂上李毅與文臣們的爭論,以及最終采納“以俘代役”之策的結(jié)果簡單說了一遍,語氣中不乏對李毅的贊賞,“李毅此子,雖年少,然心思縝密,膽大務實,確是可造之材。只是……有時過于銳利,還需磨礪。”
長孫無垢靜靜聽著,適時地附和道:“冠軍侯確是國之干城。不過,朝政大事,有陛下與諸位大臣操持,妾身一介婦人,本不該妄議。只是……”她話鋒微微一轉(zhuǎn),語氣帶上了幾分恰到好處的憂慮,“妾身近來,時常思及一樁心事,關(guān)乎國本,不知當講不當講。”
“哦?你我夫妻一體,有何不當講的?但說無妨。”李世民放下茶杯,看向她。
長孫無垢輕嘆一聲,美眸中流露出屬于母親的擔憂:“是關(guān)于承乾那孩子……自那日之后,他時常夜半驚醒,白日里也愈發(fā)沉默寡言。妾身與他說話,提及詩書禮儀,他尚能聽進幾分,可一旦……一旦隱約涉及到儲君之學,他便神色惶懼,避之不及。妾身這心里,實在是……”她說著,眼中竟泛起了些許淚光,楚楚動人。
李世民聞言,眉頭也皺了起來。李承乾的狀態(tài),他何嘗不知?只是國事繁忙,加之覺得孩子年紀尚小,或許過些時日便能好轉(zhuǎn),并未深究。此刻聽皇后提及,心中也不免生出幾分愧疚與煩躁。儲君之事,確實是拖不得了。
“承乾還小,受了驚嚇,慢慢會好的。”李世民安慰道,但語氣并不確定。
“陛下,”長孫無垢抬起淚眼,看著李世民,聲音輕柔卻堅定,“正因承乾年幼,心性未定,易受外界影響,妾身才更為憂慮。國不可一日無君,亦不可久虛儲位。儲君乃國本,本定則民心安,朝局穩(wěn)。
如今陛下初登大寶,正是萬象更新之時,若能早日冊立承乾為太子,使其名分早定,一則可安天下臣民之心,二則……或許也能讓承乾感受到陛下的期許與重任,慢慢擺脫心中陰霾,勇敢起來。”
她這番話語,既從國家大義出發(fā),又飽含母子深情,說得入情入理。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冊立承乾為太子,他內(nèi)心是認可的,這也是最符合禮法和當前局勢的選擇。只是……
“朕亦有此意。”李世民緩緩道,“只是,如今朝局初定,諸多事務千頭萬緒,此時議立太子,是否稍顯倉促?且承乾這般狀態(tài)……”
“陛下,”長孫無垢打斷了他的猶豫,她知道,必須再添一把火,下一個足以打動李世民,或者說,足以讓李世民在做出決定時更加毫不猶豫的“重注”。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聲音依舊溫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犧牲意味:“妾身知道,陛下心中,或?qū)σ蝗恕冀K存有一份念想。”
李世民目光一閃,看向長孫無垢,似乎有些意外她會突然提及此事。
長孫無垢迎著他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繼續(xù)說道:“齊王妃楊氏,出身弘農(nóng)楊氏,容貌品行,皆屬上乘。其夫元吉罪孽,與她一介女流并無干系。如今她孀居宮中,處境尷尬。陛下若憐其孤苦,妾身……愿親自操持,迎她入宮,冊為妃嬪,也好讓她有個依靠,不至青春虛度。”
此言一出,李世民徹底動容!
齊王妃楊氏,容貌絕麗,他早有耳聞,甚至可能心存好感。只是礙于她曾是弟媳的身份,以及登基之初需要樹立的形象,一直未曾表露,也未敢輕易納入后宮。他沒想到,皇后竟然會主動提出此事,并且愿意親自操辦!
這需要何等的胸襟與氣度?這又是何等深沉的愛與犧牲?為了穩(wěn)固兒子的太子之位,她竟然不惜主動為自己丈夫納妃,而且納的還是身份如此敏感之人!
這一刻,李世民心中對長孫無垢的敬愛、感激與愧疚交織在一起,形成了強烈的情感沖擊。他緊緊握住長孫無垢的手,聲音都有些哽咽:“觀音婢……你……你這又是何苦……”
長孫無垢微微一笑,那笑容溫婉依舊,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決絕:“陛下,只要為了大唐江山穩(wěn)固,為了承乾能順利成長,妾身做什么都是值得的。楊氏入宮,若能解陛下心中一絲掛礙,能讓陛下在冊立承乾時少一分顧慮,多一分決斷,妾身便心滿意足了。”
她將納妃與立太子這兩件事,巧妙地、不著痕跡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她沒有明說這是交易,但李世民如何能不明白?皇后這是在用她的“賢德”與“犧牲”,為他掃清立儲道路上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絲情感上的猶豫和障礙。
李世民看著妻子那看似平靜,實則蘊含著巨大付出的臉龐,心中再無任何猶豫。他重重點頭,沉聲道:“好!朕答應你!立太子之事,朕會盡快與玄齡、無忌他們商議,擇吉日冊封承乾為皇太子!”
他頓了頓,看著長孫無垢,補充道:“至于楊氏……便依你之意,由你安排吧。只是,委屈你了。”
“妾身不委屈。”長孫無垢垂下眼瞼,輕聲說道,“只要陛下與太子安好,大唐安好,妾身便不委屈。”
殿內(nèi),帝后雙手緊握,似乎達成了某種深刻的默契。然而,在這溫情與犧牲的背后,是深宮之中無奈的政治博弈與一個母親為子謀劃的深遠心機。一場關(guān)乎帝國未來繼承人的大事,就在這看似家常的對話中,被悄然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