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賤妹,死哪兒去了!還不做飯,你要死呀!”
8月的中午,正是一天最熱的時候,從地里下工往回走的女人聽到這聲音,翻個白眼,撇撇嘴,很是看不上的樣子。
她側頭對旁邊的人說,“你聽,八媽又在那兒胡喊亂叫呢,都要下地掙工分,誰家不是幾個女人輪著做飯,就她家見天兒喊小妹干。”
“可不是,賤妹賤妹的,給孫女取這么個名兒,真是羞先人呢!”另一個女人拽下頭上粉色頭巾,抖掉土渣子搭在脖子上回道。
“不知道是哪個愣種子出的主意,讓給女娃取個賤名兒,天天打罵磋磨,女娃就不敢投胎到他們家,你說這陳賴三兒家窮得炕上連根氈都沒有,要兒干啥呢?拿啥養活?”
“你也說呢,自家的女娃,這樣糟踐,也不虧心?!”
后邊聽到兩人說話的老太太嗤笑一聲,“兩個愣女子,你們嫁過來才幾年,有些事你們不知道。”
老太太往前快走兩步,說道,“陳賴三他爹活著那會兒,人家底子厚著呢,到陳賴三這兒,一天不是喝酒就是耍賭,還懶得要死,有多少家底不都敗完了?”
老太太掃了一眼陳賴三家,譏諷道,“拿啥養兒?拿閨女養唄!他家四個閨女,不都是挑個好價錢賣了?就說五九年那會兒,才將將有些困難,糧食都沒吃完,他們家就等不及要賣女兒。”
“帶男十四賣給瘸子,小妹十二賣給人做童養媳,那童養媳是好當的?”
年輕女人回頭,對老太太笑道,“五媽,我都沒看到你。”
女人和身邊的人略等了一下,三人一起走,她接著說道:“那童養媳,我看就跟舊社會的奴才差不多!”
老太太點頭,“是啊,沒娘家,打死了都沒人管,也就趙家心善,好模好樣的給送回來,一般人家指不定再嫁給別人,賺份彩禮錢,這下倒是便宜這一家子懶慫!”
脖子上搭著頭巾的女人湊到老太太跟前,小聲道:“五媽,聽說,我八媽把小妹又說給高團莊的高啞巴了?”
“昂,我也聽高啞巴他媽說來著,你八媽問人家要十八塊錢呢!”老太太點頭,給了準話。
隨后感慨道:“人這孫女生得好,自家養到十二,賣給旁人當童養媳,得一筆錢。婆家把女娃養大,去年說兒子在部隊不讓包辦婚姻,把女娃又送回來,這下你八媽又能賣一筆錢!”
年輕女人不贊同地皺眉,“那高啞巴連話都不會說,年齡大,還打人,我桂花嫂子就愿意把自己閨女嫁給高啞巴?也不怕再生個啞巴出來?!”
“哼,誰讓高啞巴他媽出的錢多呢?咱們這窮山仡佬十工分才兩毛錢,平常人家嫁女也就要個六塊、八塊錢彩禮,你八媽要十八不就是賣女子呢?”
說道這里,老太太嘆口氣:“何桂花愛男娃,還光聽賴三兒的,怕是巴不得把小妹賣個好價錢,給兒子填補呢!”
“唉,“女人嘆口氣,把頭巾頂在頭上遮太陽,同情道,“就是苦了小妹,攤上個愛打人的男人,以后日子咋過呢?”
“誰說不是呢?還是小妹自己命苦。”
年輕女人附和道,“趙家倒是個好人家,可惜人家不要小妹,去年小妹從趙家莊回來的時候還有個人樣兒,你再看現在,將將一年把小妹磋磨得成啥樣兒了。”
“五媽,你說這趙家那小伙子咋就不要小妹呢?他們家都養六年了,還送回來?”
“這誰知道,行了,快回家做飯,咱們可沒你八媽的福氣,有孫女做飯。”
三個女人哄笑著散開,快走兩步,抓緊時間回家做飯,趕緊吃了,還能睡一會兒,現在正是“雙搶”的時候,下午還得下地呢!
被三人同情的陳賤妹,正從大路上挑著水往家走,沉甸甸兩個大木桶,里面是滿滿的水,壓得那細麻桿一樣的身子直搖晃。
她右手抓著扁擔前頭,保持平衡,左手還挎著一筐子草,這是用來喂家里兩只雞的。
走到岔路口,陳賤妹向村頭大路上張望,呆呆地看著遠處。
突然“啪”的一巴掌,雙手拿滿東西的陳賤妹被打懵了,蠟黃的臉上浮現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不回去干活,擱這兒瞅那個野漢子呢!”一個老太太對著陳賤妹破口大罵。
“奶,我沒,沒看啥。”陳賤妹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低聲辯解。
老太太正是陳賤妹的親奶奶,個頭不高,頭發花白,瘦長臉,吊梢眼,一臉刻薄相。
老太太眼一瞪,又罵道,“快些,一天懶得要死,趕緊做飯去,不知道一家子都餓著呢!”
陳賤妹低低應一聲,快步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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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青年志在四方,扎根農村扎根邊疆!”
“對!我們要發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
“沒錯!同志們,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我愿上山下鄉,用知識改天換地,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
火車車廂前面,身著黃色仿軍裝,胸前佩戴大紅花的青年,雙目明亮,目光堅毅,大聲重復知青下鄉的口號,引得在座諸多一同下鄉的知青,紛紛拍手叫好。
嘈雜的說話聲,讓坐在最后一排的男人眉頭緊鎖,男人身穿65式海軍軍裝,坐姿端正挺拔,頭側靠在車窗上,雙目緊閉,明顯在休息。
車廂前頭,又傳來陣陣叫好聲,男人猛地睜開雙眼,目光如刀,掃視周圍,在看到前頭一群知青時,男人不可置信地盯著那群人,似是不能理解,目露疑惑。
片刻后,男人被人聲驚醒,他立刻低頭在身上口袋翻找,拿著那張薄薄的“軍人通行證”,顫抖著雙手打開。
上書“茲有本部趙靖安同志一人,由江寧市至懷遠市,特此證明。一九六六年八月十日,限六六年九月十日繳銷。”
男人粗糙的手指摩挲著上面鮮紅的印章,似是要將那印章深深地刻在心里。
不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將通行證放入軍裝左胸前的口袋,左手緊緊按著口袋,似怕證件消失。
男人放松身體輕靠在椅背上,他抬起右手整理深灰色軍帽,一滴淚悄無聲息從他的眼角滑落,伴隨著知青們慷慨激昂的談話聲,男人再次閉上眼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