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傳來均勻溫?zé)岬暮粑戣跃従彵犻_了眼睛。

方才還渾身是刺、滿心算計要溜走的女子，此刻就伏在軟榻邊，握著他的手，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竟是睡著了。

陽光在她睫毛上跳躍，投下兩扇小小的陰影，臉頰睡得紅撲撲的，嘴唇微微嘟著，褪去了所有張牙舞爪，只剩下毫無防備的柔軟。

她似乎在做什么夢，眉心蹙著，含糊地嘟囔了一句：“……真討厭……”

陸瑾言靜靜地看著她，眼底那層用于示弱的霧氣早已散盡，只余下深海般的沉靜與思量。

他抽出手，指尖掠過她溫?zé)岬氖直场?/p>

確認(rèn)她沒有醒轉(zhuǎn)的跡象，他才撐起身，動作間哪里還有半分病弱氣短的模樣。

只是面色依舊蒼白。

他走到門邊，壓低聲音喚道：“方平。”

一直候在廊下的方平立刻閃身進(jìn)來，垂手而立。

“去查陸芷瑤。”

陸瑾言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冷意。

“事無巨細(xì)。她近來見了什么人，收了什么禮，說了什么話，尤其注意她是否與東宮那邊有往來。”

方平心頭一凜，肅然應(yīng)道：“是，世子。”

他頓了頓，有些遲疑：“那世子妃這邊……”

陸瑾言回頭，望了一眼軟榻邊熟睡的身影，目光微凝。

“無妨，我自有分寸。你去吧，小心些，莫打草驚蛇。”

方平領(lǐng)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屋內(nèi)重歸寂靜，只有江念念清淺的呼吸聲。

陸瑾言走回榻邊，并未坐下，只是垂眸看著她。

睡夢中的江念念又動了動，含混不清地囈語：“……憑什么要我嫁……討厭鬼……”

陸瑾言眸光微動，想起兩人因何結(jié)了孽緣。

那日的宮宴，絲竹喧囂。

他因體弱提前離席，去偏殿更衣歇息。

門被莽撞推開時，他剛褪下外袍，聞聲蹙眉轉(zhuǎn)頭，便對上一雙驚慌失措、瞪得圓圓的眼睛。

是江家那個名聲糟糕透頂?shù)娜〗悖钅睢?/p>

她顯然嚇傻了，臉漲得通紅，啊了一聲，轉(zhuǎn)身就想跑，卻被門口的紫檀木屏風(fēng)勾住了裙擺。

只聽刺啦一聲，布料撕裂，她驚呼著向前撲倒。

他幾乎是下意識上前，想拉住她，避免她摔傷。

可她卻在慌亂中暈頭轉(zhuǎn)向，非但沒往外跑，反而朝他這邊踉蹌撞來。

于是，本可避免的意外變成了避無可避的碰撞。

他被她撞得后退半步，腳下被散落的衣袍一絆，兩人便一同摔倒在地。

更糟的是，他倒下的瞬間，情急之下想護(hù)住她的頭，手臂卻勾住了她本就松脫的衣帶……

一片狼藉。

當(dāng)江昭儀帶著人循聲找來時，看到的便是不堪入目的景象。

她的妹妹發(fā)髻散亂，衣衫不整，被同樣衣衫凌亂的陸瑾言壓在身下，兩人之間幾乎沒有空隙。

江昭儀瞬間暴怒。

她本就對這個體弱多病、據(jù)說活不長的侯府世子沒什么好印象，此刻更是認(rèn)定了是陸瑾言蓄意輕薄。

無論他如何解釋是意外，都無濟(jì)于事。

江昭儀以侯府前程和名節(jié)相挾，逼他必須娶江念念。

那時的他，心灰意冷。

太醫(yī)早已斷言他油盡燈枯，不過是在熬日子。

娶誰，于他而言并無分別。

既然這個麻煩因他而起，娶了便是，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權(quán)當(dāng)給侯府買個暫時的安寧。

只是他沒想到，娶進(jìn)來的江念念，比傳聞中更變本加厲。

她似乎將對這樁婚事的所有不滿，全都發(fā)泄在了侯府，發(fā)泄在了他身上。

吵鬧，揮霍，蠻橫無理，將侯府?dāng)嚨脼鯚熣螝狻?/p>

他本就羸弱的身體和灰敗的心情，在無盡的吵鬧和厭惡中，一日日沉向更深的谷底。

相看兩厭，視若仇讎，幾乎到了聽到對方聲音便覺煩躁的地步。

那才是他們之間該有的樣子。

可如今……

陸瑾言的目光落在眼前這張酣睡的容顏上。

她嘟囔著討厭鬼，嘴角卻無意識地微微彎著一點(diǎn)，不知夢到了什么。

這個江念念雖然依舊跋扈囂張，卻沒再害人。

甚至這次，還幫了明玉。

她不是原來那個江念念了。

這個認(rèn)知，清晰而確定。

他看著她，心底那片荒蕪冷寂了許久的凍土，仿佛被悄無聲息地撬開了一絲縫隙。

“唔……”

榻上的人又動了動，緩緩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迷茫地眨了眨。

“陸……瑾言？”

她剛睡醒，聲音軟糯，帶著鼻音。

然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坐直身體，看看窗外天色，又看看他。

“我……我怎么睡著了？”

陸瑾言斂去眸中所有深沉的思緒，面上恢復(fù)了些許疲弱的蒼白，輕輕咳嗽兩聲，才溫聲道：“你累了，歇會兒也好。”

江念念狐疑地看著他，又看看自己空空的手，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

【怪事，我怎么就睡著了？還夢到些亂七八糟的……】

【不過，看他好像真的比剛才好點(diǎn)了？臉色還是那么白……】

她甩甩頭，把那些模糊的夢境片段拋開，站起身來，故作隨意道：“既然你沒事了，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按時喝藥。”

陸瑾言看著姑娘家落荒而逃的背影，無奈搖搖頭，這里就是她的院子，她回哪里去？

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失在回廊盡頭，他才緩緩踱到窗邊，望著庭院里開始西斜的日光。

握過她手的那只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一點(diǎn)溫度。

他微微合眼。

她心里裝著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好像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

可那又如何？

他陸瑾言想留的人，還沒有留不住的。

江念念直到走出院子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自己的地盤，她跑什么啊？

春桃小步跟在她身后，看著自家夫人一副懊惱的模樣。

“江念念。”

就在這時，拐角走出來個陸明玉，看見江念念，她臉色有幾分怪異，似乎是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

“找我干什么？”

江念念微微皺眉，話音剛落，一個東西就懟到了自己面前。

陸明玉舉著手里的錦盒，別過視線：“今天，謝謝你了，不過江念念，你對陸家做的事情可不會一筆勾銷，我都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