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杏花春雨時節,新科進士游街夸官。這是京城一年中最富文采與生機的盛事之一。
天公作美,連日陰雨初歇,晨光熹微。禮部早已凈街鋪道,沿途百姓扶老攜幼,翹首以待。
當身著大紅狀元袍、頭戴金花烏紗帽的陸野墨騎著御賜的白色駿馬,在榜眼、探花及一眾進士的簇擁下,出現在朱雀大街時,歡呼聲、贊嘆聲如同潮水般涌起。
“快看!那就是新科狀元陸郎!”
“天爺!當真生得神仙模樣!”
“聽說不僅是隴西第一才子,文章策論連陛下都夸呢!”
“寒門出貴子,這才是真本事!”
道路兩旁,茶樓酒肆的窗戶全都打開,擠滿了觀看的人群。
大姑娘小媳婦們更是臉頰飛紅,手中的帕子、香囊、甚至鮮花,如雨點般朝著狀元郎的方向拋去,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
陸野墨端坐馬上,身姿挺拔。大紅狀元袍襯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愈發清朗。
他唇角含著謙和的淺笑,目光平穩地望向前方,對周遭的喧鬧與投擲物坦然受之,既不顯得局促輕浮,也無得意驕矜之色,那份從容氣度,更引得無數贊嘆。
游街隊伍緩緩行至宮門前,按禮制向皇城方向行禮后,方告結束。但關于新科狀元郎風采的議論,卻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持續發酵,熱度久久不散。
游街翌日,宮中便傳出旨意:新科一甲進士依例授官。狀元陸野墨,授翰林院修撰(從六品);榜眼、探花授編修(正七品)。其余二甲進士擇優選為庶吉士,入翰林院學習,三甲進士則分派各部觀政或外放知縣。
這道旨意本身并無出奇,狀元入翰林是本朝慣例,乃清貴之選,也是未來入閣的捷徑。
但緊接著,皇帝在朝會上的一番舉動,卻讓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這位新科狀元在圣心之中的分量。
朝會上,吏部呈報新科進士授官的具體安排。當念到陸野墨授翰林院修撰時,御座上的蕭徹忽然開口:
“陸野墨。”
“臣在。”陸野墨出列,躬身應道。他今日穿著嶄新的青色官袍,身姿如松,在一眾或激動或忐忑的新科進士中,顯得格外沉靜。
“你策論中提及邊務民生,多有務實之見。翰林院掌制誥、史冊、文翰之事,乃清要之地,亦需通曉實務之才。”蕭徹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朕命你入翰林院后,除本職之外,可閱覽近年有關北境、漕運、錢糧之檔案奏疏,每旬呈一份條陳,不必拘泥格式,但言其實。”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泛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翰林院修撰本是從六品閑職,主要工作是修史、撰文、為皇帝講經,雖清貴,卻遠離實際政務。
陛下這道口諭,等于是給了陸野墨一個超越其品級和常規職責的權限,閱覽機要檔案,并直接向皇帝呈遞關于國家實政的意見!
這幾乎是將其當作重點培養的“顧問”或“儲相”來對待了!即便是當年幾位閣老年輕時,也未曾有過如此鮮明的破格提拔信號。
不少老臣面色微變,交換著復雜的眼神。陳侍郎撫須微笑,眼中欣慰。
一些世家出身的官員,則暗自皺眉,心生警惕。寒門子弟則是又羨又敬。
陸野墨心中亦是一震,但他迅速壓下波瀾,撩袍跪地,叩首朗聲道:“臣,陸野墨,領旨謝恩!必當竭盡駑鈍,潛心學習,不負陛下信重!”
他的聲音清越堅定,在寂靜的大殿中回蕩。
蕭徹看著他伏地的身影,微微頷首:“望你謹記今日之言。退下吧。”
“臣遵旨。”
朝會散去,關于陛下對陸野墨超乎尋常的器重,迅速成為官員們私下議論的焦點。
有人贊陛下不拘一格降人才,有人酸陸野墨不過是沾了“寒門狀元”身份的光,迎合了陛下打壓世家的心思,更有人開始暗中打聽這位新貴的身世背景、喜好性情,琢磨著是拉攏、結交,還是需要防范。
陸野墨本人,卻仿佛未察覺到這些暗流。領了官服印信后,第二日便準時到翰林院報到。
他態度恭謹,對翰林院的老前輩、同僚皆執禮甚恭,并無半分少年得志的輕狂。但做起事來,卻極有主見和章法。
翰林院積年文翰,檔案浩繁,難免有些陳規舊習,辦事效率不高。
陸野墨在熟悉基本事務后,便向掌院學士提出幾條改進建議:將部分常用典籍檔案重新編目,便于查閱;規范公文謄錄、校對的流程,減少錯漏;建議設立“時政摘要”,由輪值庶吉士每日整理各部重要奏疏及朝議要點,供翰林官閱覽,以通曉朝局。
這些建議皆是從提高效率、務實出發,且他提出時態度謙和,并主動請纓承擔部分編目整理的初期工作。
掌院學士雖覺這新科狀元有些“不安分”,但建議本身確實有益,且陛下對其明顯看重,便也半推半就地允了。
陸野墨便真的挽起袖子,帶著幾個愿意幫忙的庶吉士,一頭扎進翰林院的故紙堆中。他做事細致有條理,親力親為,不過旬日,已將藏書樓一角的經史子集重新歸類編目,清晰明了,連掌管書庫的老吏都嘖嘖稱奇。
而他每旬呈給皇帝的“條陳”,更是精心準備。
他閱讀了大量近年北境軍務、各地民情、財政收支的檔案,結合自己的思考,或分析某項政策的得失,或提出改進的細微建議,或指出某處數據可能存在的矛盾。
雖因初涉政務,有些見解難免稚嫩,但那份認真鉆研的態度、敏銳的觀察力和清晰的邏輯,卻透過紙背,清晰可見。
蕭徹每次收到,都會仔細閱覽,偶爾會在上面批注一兩句,或提問,或點撥。君臣之間,通過這每旬一次的條陳,建立起一種獨特的、超越常規朝堂奏對的溝通方式。
皇帝在不動聲色地考察、培養,而陸野墨則在飛速地吸收、成長。
這一切,自然都落在了趙德勝及有心人的眼中。陸野墨“簡在帝心”的印象,愈發深刻。
就在京城為新科狀元的風采和圣眷而津津樂道時,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奏報,如同驚雷般打破了這份表面的喜慶。
南方江州、湖州等地,因春季連綿暴雨,江河暴漲,堤壩潰決,洪水肆虐,淹沒農田村莊無數,百姓流離失所,災情緊急!
消息傳到朝堂,氣氛瞬間凝重。蕭徹看著手中那份寫著“房屋傾頹十之三四,田畝淹沒過半,災民嗷嗷待哺,恐生變亂”的急報,面色沉冷。
“眾卿,”他抬起眼,目光掃過丹陛下的文武百官,“江湖二州水患,災情緊急,需立刻派人前往賑濟,安撫流民,主持修復堤壩、重建屋舍、恢復生產。誰愿往?”
殿內一時鴉雀無聲。
南方水患,歷來是苦差事。災情復雜,事務繁瑣,錢糧調配極易出紕漏,災民安置稍有不慎便可能激起民變。
做好了,是分內之事,未必有多大功勞;做壞了,或是途中出了任何岔子,便是天大的責任,輕則丟官,重則問罪。更不用說,南方勢力盤根錯節,地方官與世家大族關系密切,京官前去,極易陷入掣肘,左右為難。
況且,如今朝廷國庫雖不算空虛,但北境戰后賞賜、邊軍糧餉、各地日常開銷,所費不貲。
賑災需要大筆錢糧,從何處調撥?如何確保能送到災民手中,而不是被層層克扣?這都是燙手山芋。
幾位素來以“勇于任事”自詡的官員,此刻也眼觀鼻、鼻觀心,默不作聲。一些出身南方的官員,更是低頭縮頸,生怕被點到名。
時間一點點過去,殿內靜得能聽到彼此呼吸聲。蕭徹的目光越來越冷,握著奏報的手指漸漸收緊,指節泛白。
終于,他緩緩從龍椅上站起身。
玄色龍袍無風自動,一股冰冷的威壓驟然籠罩了整個太極殿。所有大臣都感到脊背一寒,不由自主地將頭垂得更低。
“好,很好。”蕭徹的聲音并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在每個人心頭,“平日高談闊論,滿口忠君愛民,仁義道德。如今江南百姓陷于水火,嗷嗷待哺,朕的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站出來,為朕分憂,為百姓請命?!”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一一掃過那些平日里慷慨激昂、此刻卻噤若寒蟬的面孔,最終落在前排幾位重臣身上。
丞相李文正垂眸不語,仿佛神游天外。戶部尚書盯著自己的笏板,仿佛上面能看出花來。工部尚書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縫。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爾等便是這般為君分憂的?!”蕭徹的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意,在大殿梁柱間回蕩,“莫非都要朕這個皇帝,親自去江南賑災不成?!”
“臣等有罪!”百官嘩啦啦跪倒一片,額頭觸地,不敢抬頭。
蕭徹胸口微微起伏,看著腳下伏倒的一片緋紅、青色官袍,眼中怒意翻涌,更多的卻是一種深沉的失望與冰冷。
這就是他的朝廷,他的臣子!太平無事時爭權奪利,歌功頌德,一旦有事,便避之唯恐不及!
他猛地將手中那份災情急報摔在御案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在寂靜的殿中格外刺耳。
“限爾等三日之內,給朕拿出一個章程!賑災人選、錢糧調撥、具體方略,一樣都不能少!若再推諉搪塞——”他頓了頓,聲音里的寒意幾乎能將人凍僵,“朕,不介意換一批能做事的人來坐這些位置!”
說完,他再不看跪了滿地的臣子,拂袖轉身,徑直離開了大殿。
“退——朝——”趙德勝尖細顫抖的聲音響起,帶著劫后余生的惶恐。
百官這才戰戰兢兢地起身,個個面色如土,汗透重衣。皇帝震怒,話語中的威脅之意再明顯不過。這回,是真的觸到逆鱗了。
可那賑災的差事……依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誰碰誰倒霉。
眾人心事重重地退出太極殿,三三兩兩低聲議論,愁云慘霧彌漫。
誰去?錢從哪來?糧怎么運?災民如何安撫?堤壩何時能修?一個個難題,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而此刻,翰林院中,剛剛整理完一批檔案的陸野墨,也聽同僚說起了朝堂上陛下震怒、無人愿往賑災之事。
他站在窗邊,望著南方天空隱約的陰云,清俊的眉頭微微蹙起,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憂慮與思索。
百姓受苦,朝廷卻無人可用……他放下手中的卷冊,走到書案前,鋪開紙,提起了筆。
或許,他那份本該后日才呈遞的條陳,需要提前寫一寫了。
乾清宮西暖閣,氣壓低得嚇人。宮人們走路都踮著腳尖,大氣不敢出。
蕭徹站在巨大的大齊疆域圖前,目光死死鎖在江州、湖州的位置,眸中寒意凜冽。
他身后,趙德勝捧著茶,一動不動,如同泥雕木塑。
“一群尸位素餐的蠢貨!”蕭徹低聲罵了一句,抬手按了按眉心。憤怒過后,是更深的疲憊與無奈。
他知道朝中弊病已深,世家盤踞,官員懈怠,但事到臨頭,才知已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
就在他心念電轉,思索著是否要從軍中或地方提拔干吏,或是啟用一些致仕老臣時,趙德勝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份折子。
“陛下,翰林院修撰陸野墨,呈遞條陳。”趙德勝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說是……關于南方水患的淺見。”
蕭徹猛地轉身,目光落在那份墨跡猶新的奏折上。
陸野墨?
他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接過,迅速展開。
紙上字跡清勁工整,內容卻并非往常的政論分析,而是一份關于應對南方水患的緊急建議方案。從如何快速籌集第一批賑災糧款(建議動用常平倉、勸諭京城富商捐輸、暫緩非緊要工程開支),到如何選派得力官員(建議挑選年輕干練、無太多背景牽扯的中低級官員,搭配有經驗的老吏),再到災民初步安置、防疫、以工代賑修復堤壩的步驟,甚至粗略估算了不同規模所需的人力物力及時間……雖因信息所限,許多細節尚顯粗疏,但框架清晰,措施具體,可見是真正用心思考過,且處處透著務實與急迫。
尤其最后,陸野墨寫道:“……臣本寒微,深知民間疾苦。今陛下以國士待臣,臣雖愚鈍,敢不效死?若朝中暫無合適人選,臣愿請纓,赴江湖災區,協理賑濟事宜。臣年輕力壯,不畏艱苦,唯愿為陛下分憂,解百姓倒懸之苦。成敗利鈍,非臣所計,但求俯仰無愧于心。”
字字懇切,一片赤誠。
蕭徹捏著奏折,久久未語。他看著那清勁的字體,仿佛能看到那個青衫挺拔的年輕官員,在翰林院的燭光下,連夜疾書,眉宇間充滿憂慮與擔當的模樣。
滿朝朱紫,畏縮不前。
一個入仕不過旬日、年僅弱冠的翰林修撰,卻敢主動請纓,奔赴那人人避之不及的險地。
這份膽識,這份擔當,這份“以民為本”的初心……
蕭徹緩緩吐出一口氣,眼中怒意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有欣慰,有激賞,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釋然。
他將奏折輕輕放在案上,指尖在“臣愿請纓”四字上點了點。
“傳陸野墨。”他沉聲吩咐,“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