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宮中開始準備年節事宜,各處都忙碌起來。
沈莞稟了太后,說是想回沈府看看,一來年節前與家人團聚,二來也散散心。太后憐她前些日子遭了罪,自是允了,還特意讓人備了好些年禮讓她帶上。
馬車駛出宮門時,天空又飄起了細碎的雪粒子,落在車頂篷布上,發出沙沙的輕響。沈莞靠在車廂內,手里捧著一個鎏金小手爐,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
京城年關將至,商鋪張燈結彩,行人臉上都帶著幾分喜氣,與她第一次離宮回家時的忐忑不同,這一次,心頭竟生出些近鄉情怯的復雜滋味。
沈府門前早有下人守著,見馬車到了,忙不迭地通報進去。
沈莞剛下車,便見叔父沈壑巖、叔母林氏、兄長沈錚并新嫂嫂趙明妍都迎到了二門口。
“阿愿!”林氏最先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上下仔細打量,眼圈就有些紅了,“瘦了,可是在宮里沒吃好?還是前些日子落水傷了元氣沒補回來?”
沈莞心中溫暖,反握住林氏的手,柔聲道:“叔母放心,阿愿好著呢。宮里什么都不缺,太醫也日日請平安脈,只是近來胃口淺些。”
沈壑巖站在一旁,雖沒多言,但眼中關切之色明顯。沈錚笑道:“妹妹回來就好,母親從昨兒就開始念叨了。”
趙明妍上前一步,她今日穿著一身絳紫色纏枝蓮紋襖裙,氣色紅潤,眉眼間多了幾分新婚婦人的明媚爽利。她笑著對沈莞福了福:“郡主回來了。”語氣親近自然。
沈莞連忙拉住她:“嫂嫂快別多禮,在家里,還像從前一樣喚我阿愿便是。”
一行人簇擁著沈莞進了正廳。廳內炭火燒得旺,暖意融融,桌上早已擺好了各色點心和熱茶。
林氏拉著沈莞坐在自己身邊,絮絮地問著宮中起居,沈壑巖偶爾插一兩句話,沈錚和趙明妍則含笑聽著,一派和樂融融。
說了會兒話,趙明妍忽然讓貼身丫鬟取來一個包袱,打開來看,里頭是一件雪青色織金羽緞斗篷,領口鑲著一圈蓬松柔軟的銀狐毛,在光線下泛著華美的光澤。
“快過年了,我給阿愿做了件斗篷。”趙明妍將斗篷抖開,親自披在沈莞肩上,退后兩步端詳,眼中帶著滿意的笑意,“這顏色襯你,料子也輕暖,出門披著正好。”
斗篷做工極其精致,針腳細密均勻,刺繡雅致,顯然是費了心思的。
沈莞撫摸著柔軟溫暖的狐毛領,心中感動:“嫂嫂親手做的?這太費功夫了……”
“不妨事。”趙明妍爽朗一笑,“我在家時就喜歡做些針線,如今嫁過來了,正愁沒處施展手藝。阿愿喜歡就好。”
沈莞確實喜歡。這斗篷不僅美觀,更飽含家人心意。她起身,鄭重向趙明妍道謝:“多謝嫂嫂,阿愿很喜歡。”
林氏在一旁看著,眼中滿是欣慰。她拉著沈莞重新坐下,忽然壓低聲音,臉上露出喜色:“還有一樁喜事要告訴你,你嫂嫂有身孕了,剛滿兩個月。”
沈莞一怔,隨即驚喜地看向趙明妍:“真的?恭喜嫂嫂!恭喜大哥!”
趙明妍臉頰微紅,手不自覺地撫上尚且平坦的小腹,笑容里帶著初為人母的溫柔與一絲羞赧:“也是前幾日才診出來的。”
沈錚在一旁笑得有些憨直,顯然也是高興極了。
沈莞心中涌起一股真切的喜悅。新生命帶來的希望,沖淡了她心中因玉盞背叛和落水陰謀而殘留的陰霾。
沈家要添丁了,這是實實在在的、溫暖的、屬于塵世煙火的喜事。
她在沈府住了兩日。白日里陪林氏料理年節瑣事,與趙明妍說些體己話,聽兄長講些京營趣聞;
夜里一家人圍爐夜話,吃著叔母親手做的點心,仿佛又回到了幼時在叔父家無憂無慮的時光。
第三日午后,沈莞稟了叔母,說要上街逛逛,買些小玩意兒。林氏本要派家丁跟著,沈莞婉拒了,只帶了云珠和一個沈府的小丫鬟,乘了輛青帷小車出了門。
同一時刻,乾清宮。
蕭徹聽完趙德勝關于沈莞歸家行程的稟報,沉默片刻,道:“她身邊如今只有云珠一個得用的,沈府下人也不熟悉宮中險惡。挑個機靈可靠的,扮作落難孤女,在她常去的街市‘偶遇’,設法跟在她身邊。”
趙德勝心領神會:“陛下是擔心有人再對郡主不利?”
“防患于未然。”蕭徹目光落在案頭一份關于丞相府近日動向的密報上,眼神微冷,“李家的手,伸得有些長了。”
“老奴明白。影柒最擅易容應變,身手也好,不如讓她去?”
“可。”蕭徹頷首,“囑咐她,不到萬不得已,莫要暴露身份,只需暗中護著,留意可疑之人。”
“是。”
京城西市,即便年關將近,依舊熱鬧非凡。各色攤販吆喝著,賣年畫的、剪窗花的、吹糖人的、售干果蜜餞的……琳瑯滿目,空氣里飄著食物香氣和爆竹淡淡的硝煙味。
沈莞披著趙明妍新做的雪青斗篷,戴著兜帽,與云珠慢慢走著。
她許久未這般自在地逛過街市,看什么都覺新鮮有趣,給太后挑了支精巧的玉簪,給叔母選了塊上好的松江棉布,又給未出世的小侄兒或侄女買了對小巧的金鈴鐺。
正走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巷口,忽聽得一陣壓抑的哭泣和斥罵聲傳來。
“小賤蹄子!偷了主家的東西還想跑?看我不打死你!”一個粗啞的男聲吼道,隨即是皮鞭抽在**上的悶響和一聲女子的痛呼。
沈莞腳步一頓,蹙眉望去。只見巷子深處,一個穿著破舊棉襖、頭發散亂的少女正被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扯著頭發拖行,少女臉上有鮮明的巴掌印,嘴角滲著血,露出的手腕上也有鞭痕,衣衫都被抽破了幾處,看著十分凄慘。
旁邊還有個穿著體面些、似是管事模樣的中年婦人,正冷眼旁觀。
那少女掙扎著哭求:“我沒有偷……是姨娘冤枉我……求求你們,放過我吧……”
“還敢嘴硬!”漢子又是一鞭子抽下去。
沈莞看得心頭一緊。她雖知京城這等事不少,但親眼見到,還是不忍。尤其是那少女看起來年紀不大,眼神惶恐懼怕,不似作偽。
“云珠。”她低聲喚道。
云珠會意,上前幾步,揚聲道:“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怎可如此毆打他人?”
那漢子和婦人都轉過頭來,見沈莞雖衣著不俗,但年紀尚輕,身邊也只跟著兩個丫鬟,便不甚在意。
那婦人哼了一聲:“這位小姐,這是我們府上的家事,這丫頭偷了主母的簪子,自然該受罰。勸您莫要多管閑事。”
沈莞走上前,目光掃過那瑟瑟發抖的少女,最后落在那婦人臉上,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儀:“縱是家奴犯錯,也自有官府律法。當街如此虐打,豈是良善人家所為?她偷了何物,價值幾何?可有人證物證?若無確鑿證據,便是誣陷,我可代她報官。”
她如今是御封的榮宸郡主,氣度自與尋常閨秀不同。
那婦人見她談吐不凡,提到報官,神色便有些猶豫。那漢子也停了手。
沈莞不再理會他們,走到那少女面前,蹲下身,從袖中取出一盒隨身攜帶的、太后所賜的御制金瘡藥膏,遞給她,溫聲道:“這藥膏治外傷很好,你拿著。”
少女抬起淚眼朦朧的臉,怯生生地看著沈莞,猶豫了一下,才顫抖著手接過藥膏,低聲道:“謝……謝謝小姐。”
就在她伸手接藥膏的瞬間,沈莞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了她的手上,那是一雙骨節分明、手指纖長的手,虎口和指腹處,有著一層與她此刻落魄凄慘模樣極不相稱的、厚實而均勻的繭子。
沈莞的心猛地一跳。
她自幼在武將之家,叔父、兄長皆習武,她自然認得,那是長期握持刀劍、弓弩等兵器磨出來的繭子!
絕非一個尋常府邸里做粗活、或是偷盜的丫鬟該有的手!
電光石火間,許多念頭涌上心頭:這“偶遇”太過巧合,這少女的傷痕看似嚴重卻并未傷筋動骨,這婦人漢子的叫罵聲勢雖大卻并未真正下死手……還有這雙手。
她面上不動聲色,依舊溫和地問:“你叫什么名字?為何流落至此?”
少女抽泣著,斷斷續續地講述:她叫小蓮,原是城外農家女,因家鄉遭災被賣入城中某戶人家為婢,被主家姨娘誣陷偷盜,遭毒打后趕了出來,身無分文,也無處可去。
故事聽著合情合理,配上她凄楚的神情,極易引人同情。
沈莞靜靜地聽著,目光卻愈發清澈冷靜。等小蓮說完,她點了點頭,從荷包里取出幾塊碎銀子,放在小蓮手中,語氣依舊溫和:“這些銀子你拿去,找個醫館看看傷,再買些吃食。我還有些事要辦,你若愿意,一個時辰后,還在此處等我,我看看能否替你尋個安身之處。”
小蓮(影柒)眼中迅速掠過一絲喜色與如釋重負,連忙磕頭:“謝謝小姐大恩大德!小蓮一定在此等候小姐!”
沈莞笑了笑,沒再多言,起身帶著云珠和沈府的小丫鬟離開了巷子。
走出巷口,轉入主街,沈莞的腳步并未停歇,反而越走越快。
云珠跟在一旁,有些疑惑:“姑娘,咱們不是答應了那位小蓮姑娘,一個時辰后回去尋她嗎?這是要去哪兒?”
沈莞低聲道:“不回那兒了。云珠,聽我說,我們現在立刻往回府的方向走,不走大路,穿旁邊那條小巷。”
云珠雖不解,但對沈莞是全然信任的,立刻點頭。
主仆三人迅速拐入一條僻靜小巷,七繞八繞,確認無人跟蹤后,才從另一頭出來,雇了輛路過的小車,徑直回了沈府。
直到坐在自己閨房內,喝下一杯熱茶,沈莞才微微松了口氣。
云珠這才有機會問道:“姑娘,到底怎么了?那位小蓮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沈莞放下茶杯,眸光清冽:“云珠,不覺得這次和咱們剛入京城的時候遇到的賣身葬父很像,簡直場景再現,你仔細回想,那女子手上有繭子?”
云珠一愣,努力回想:“繭子……似乎挺厚的,在虎口和指腹……”
“那是長期習武,握持兵器磨出來的。”沈莞緩緩道,“一個被賣入府中為婢、做粗活的農家女,怎么會有這樣一雙手?還有,她那故事聽著凄慘,可她哭求時,眼神深處并無真正瀕臨絕境的絕望惶恐,反而……過于條理清晰。那打她的漢子,鞭子落下的力道和位置,也像是拿捏過的,傷皮肉卻不傷根本。”
云珠越聽臉色越白:“姑娘是說……她是裝的?是有人故意安排的?”
“京城這地方,哪來那么多巧合的‘偶遇’?”沈莞唇角泛起一絲淡淡的苦笑,想起了玉盞,心口仍有些悶痛,“前車之鑒猶在眼前,我豈能再輕易將不明底細之人放在身邊?那女子,無論是誰派來的,目的絕不單純。”
云珠恍然大悟,隨即又涌起一陣后怕和憤怒:“這些人……真是無孔不入!姑娘您好心救她,她竟也是……”
“或許她真有苦衷,或許也只是聽命行事。”沈莞打斷她,語氣有些疲憊,“但無論如何,我不能冒險。云珠,記住,往后在外,更要萬分小心。除了家里人和太后陛下賞的,任何人遞來的‘好意’,都要多留幾個心眼。”
云珠重重點頭,眼眶卻紅了:“奴婢明白……奴婢只是……想起玉盞,心里就難受……她怎么就那么狠心……”
沈莞握住云珠的手,輕輕拍了拍:“過去了。咱們向前看。至少,我還有你,還有叔父叔母,兄嫂,還有太后……和陛下。”提到最后兩個字時,她聲音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是啊,還有阿兄。
巷子口,扮作小蓮的影柒在寒風中從午后等到日頭西斜,又從日頭西斜等到華燈初上,始終沒等到那位“好心小姐”回來。
她起初以為是那位小姐有事耽擱,后來漸漸覺出不對。
憑借暗衛的敏銳,她悄然在附近探查,早已不見沈莞主仆的蹤影。
影柒心中咯噔一下。任務……失敗了。
她默默擦去臉上偽裝的污跡和血跡,整理了一下破舊的衣衫,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回去向首領復命。
暗衛首領玄梟聽了影柒的稟報,那張鮮少有表情的臉上也露出一絲無奈。
他揮揮手讓影柒退下,自己則硬著頭皮前往乾清宮。
西暖閣內,蕭徹正在批閱奏章。聽完玄梟的請罪,他執筆的手停了停。
“她沒上當?”蕭徹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是。郡主給了藥和銀子,約定時辰后卻再未出現。屬下推測……郡主可能看出了破綻。”
蕭徹沉默了片刻,忽然,低沉的輕笑聲在寂靜的殿內響起。
玄梟把頭垂得更低,心中忐忑。
“這個小狐貍……”蕭徹搖了搖頭,眼底卻并無怒意,反而掠過一絲淡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欣賞與興味,“怕是瞧出影柒手上那層繭子不尋常了。倒是機警得很。”
他早該想到的。她能在玉盞的背叛中迅速穩住心神,設計試探并果斷處置,又怎會是輕易被街頭慘劇打動、不辨真偽的尋常閨秀?她有著遠超外表的敏銳和清醒。
“罷了。”蕭徹放下朱筆,“既然她警覺,明面上的保護反而會讓她不安。讓影柒撤回來吧。”
“那郡主的安危……”
“讓影拾暗中跟著,非生死關頭,不必現身。”蕭徹淡淡道,“朕倒要看看,她還能給朕多少‘驚喜’。”
“是。”玄梟領命退下。
殿內重歸寂靜。蕭徹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前仿佛浮現出那張嬌俏又帶著疏離防備的小臉。他指尖無意識地在御案上輕輕敲擊著。
不肯接受安排的人?
沒關系。
他有的是耐心,一步步,讓她心甘情愿地,走到他的網中來。
而此刻沈府閨閣內,沈莞正對燈看著那件雪青斗篷,指尖撫過柔軟的狐毛。家人給予的溫暖是真實的,這讓她心中踏實。
至于那些暗處的風刀霜劍……她攥了攥手心。
她沈阿愿,不會再輕易讓人算計了去。
窗外,夜色濃如墨,一道比夜色更淡的影子,悄然落在了沈府最高的那株古柏枝頭,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護者,融入了這片年的氣息漸濃的京城夜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