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周院判依著皇帝的吩咐,在太后稍事歇息后,便前往正殿詳細回稟沈莞的病情。他垂首躬身,語氣沉痛,將陛下授意的那套說辭,寒氣侵體,損傷胞宮,恐于子嗣有礙。細細稟明,甚至引經據典,說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伴隨著太醫沉重的嘆息和太后瞬間蒼白的面容,迅速在慈寧宮,乃至整個后宮悄然傳開。
太后聽完,整個人仿佛都僵住了,手中的佛珠“啪嗒”一聲掉落在毯子上。
她眼圈瞬間紅了,淚水無聲滑落,喃喃道:“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我的阿愿,她還那么小……” 蘇嬤嬤連忙上前扶住她,亦是滿面悲戚,連聲安慰,殿內一片愁云慘霧。侍立一旁的宮人們也都紛紛低下頭,面露同情與惋惜。
沈姑娘花一般的年紀,容貌家世皆是頂尖,如今卻……真是天妒紅顏。
丞相府,書房內。
李文正聽著心腹帶回的宮中消息,枯瘦的手指在太師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著,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處一絲計謀得逞的微光一閃而逝。
李知微坐在下首,聽聞沈莞未死,只是“子嗣有礙”時,嬌美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氣悶,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父親,她怎么就沒死在那冰窟里!光是子嗣有礙有什么用?只要她活著,憑著那張臉,難保不會勾得陛下神魂顛倒!女兒不要她占據陛下的寵愛,哪怕她生不出孩子!”
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尖銳的嫉恨。她要的是徹底清除障礙,而不僅僅是削弱。
李文正抬眸,淡淡地掃了女兒一眼,那目光深邃而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糊涂!”
他沉聲道:“讓她死?在宮中,眾目睽睽之下,陛下和太后眼皮子底下?你真當暗衛司是擺設嗎?一旦徹查,你以為我們能完全撇清關系?屆時,便是滅頂之災!”
他頓了頓,語氣放緩,帶著老謀深算的冷靜:“如今這樣,才是最好。一個無法孕育皇嗣的女子,即便陛下再寵愛,終究是鏡花水月,無法真正威脅到你的后位。帝王者,終究要以江山社稷為重,子嗣傳承乃是國本。陛下如今或許年輕氣盛,不在意這些,可滿朝文武呢?宗室皇親呢?時日一長,這份‘恩寵’又能維持多久?”
他看著女兒依舊不甘的神色,語氣加重:“我們的目的已經達到。斬草除根固然痛快,但懂得適時收手,方能立于不敗之地。此事,到此為止,絕不可再節外生枝!明白嗎?”
李知微接觸到父親那不容置喙的眼神,心中雖仍有萬般不甘,卻也知道父親所言在理,且計劃已定,不容她再置喙。
她咬了咬唇,終是低下頭,悶悶地應了一聲:“女兒……明白了。”
慈寧宮偏殿暖閣內。
沈莞是在午后幽幽轉醒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渾身酸軟無力,喉嚨干得發疼。她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帳幔頂,以及守在一旁、眼睛紅腫的云珠。
“姑娘!您醒了!”云珠驚喜地叫出聲,連忙上前攙扶她靠坐起來,又倒了溫水小心喂她喝下。
溫水潤澤了干涸的喉嚨,沈莞的意識逐漸回籠,太液池冰面上那刺骨的冰冷和窒息的絕望感瞬間席卷而來,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她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隱隱的、不同于尋常受寒的酸脹感。
這時,玉盞也端著藥碗走了進來,見到她醒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擔憂與一絲欲言又止的悲戚。
沈莞心思細膩,敏銳地察覺到了殿內氣氛的異常和兩個丫鬟異樣的神色。她輕聲詢問:“我……睡了多久?姑母她……”
云珠嘴快,帶著哭腔道:“姑娘,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可把太后和陛下急壞了!太醫……太醫說……”她哽咽著,有些說不下去。
玉盞接過話頭,聲音低沉而帶著惋惜:“太醫說,姑娘落入冰窟,寒氣傷了根本……于……于子嗣上,恐怕……有些妨礙。”她說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沈莞的神色。
沈莞聞言,渾身猛地一僵,臉色瞬間更加蒼白。她怔怔地看著前方,眼眶迅速泛紅,蓄滿了淚水,然后,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滾落下來,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錦被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哭得無聲無息,卻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讓人心疼。那是一種夢想破碎、對未來充滿不確定的茫然與傷痛。云珠和玉盞見狀,也忍不住跟著抹眼淚,連聲安慰。
太后聞訊趕來,見到沈莞這副傷心垂淚的模樣,更是心疼得無以復加,將她摟在懷里,一遍遍地說著“好孩子,別怕,有姑母在”,心中對那幕后黑手更是恨極。
眾人安撫了許久,又盯著沈莞喝了安神湯藥,見她情緒稍稍平穩,倦意重新襲來,太后才吩咐宮女們好生伺候著,讓她繼續休息。
殿內終于漸漸安靜下來,只剩下沈莞一人躺在床榻上,似乎因為藥力而沉沉睡去。
然而,當確認所有人都已離開,殿內再無他人時,沈莞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剛剛還盛滿淚水的眸子,此刻一片清明冷靜,哪里還有半分之前的脆弱與悲傷?
她小心翼翼地、極其輕微地掀開寢衣一角,從貼身腹部的位置,取下一粒已經變得有些干癟、顏色暗沉的褐色藥膏。那藥膏散發著一種極淡的、若有若無的奇異藥香。
這正是沈家幾代傳承的秘藥,名為“暖宮固元貼”,乃是用數十種珍稀藥材秘制而成,價值連城,專為沈家女眷防備宮寒損傷、養護胞宮所備,珍貴到非到萬不得已絕不輕用。
她自幼便知曉此物,并貼身攜帶。那日去滑冰前,她借口更衣,屏退了丫鬟,便是悄悄將此藥貼于臍下關元穴處,以防萬一。
她沈莞,從來不是任人宰割的傻子。宮中險惡,她豈會毫無防備?
感受著腹部那殘留的、屬于秘藥的溫潤氣息,以及體內并無真正寒氣滯留的順暢,她心中冷笑。
那冰窟出現得蹊蹺,當時的情景也透著古怪……如今這“傷及子嗣”的診斷,更是坐實了她的猜測。
有人,不想她好過,甚至想徹底絕了她未來的路。
淚水是真的,為的是那瞬間的后怕與對人心險惡的悲涼。
她輕輕握緊了那枚已然失效的秘藥,眸中閃過一絲冷冽的銳光。
想用這種方式毀了她?
未免,也太小看她沈阿愿了。
沒想到沒多久,皇帝就下發了圣旨。旨意很快便曉諭六宮:沈家女莞,溫良敦敏,深得圣心,特晉封為榮宸郡主,享雙倍郡主俸祿,儀仗等同親王女。
“榮宸”二字,封號之貴重,遠超尋常宗室女子,更非一般功臣之女可得。
這道旨意,在沈莞“子嗣有礙”的消息傳開后頒下,其意味不言自明,無論她未來如何,圣眷不減,榮寵依舊,甚至更勝往昔。
旨意傳到綴錦軒時,沈莞正倚在榻上,面色依舊帶著病后的蒼白。
她安靜地聽完宣旨,叩謝皇恩,臉上并無太多欣喜,只有一片沉靜的溫婉。待宮人退去,她獨自望著那卷明黃的圣旨,指尖輕輕拂過“榮宸”二字,心中泛起復雜的暖流與酸澀。
阿兄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她,無論發生什么,他都會是她的倚仗,這份心意,沉重而珍貴。
乾清宮內,蕭徹聽著趙德勝的密報,臉色在燭火映照下晦暗不明。
“陛下,暗衛順著冰窟那條線,查到了幾個經手清理太液池西北角冰面的粗使太監,其中一個,與丞相府外院一個管事有遠親,近日曾收受不明錢財。而最可疑的,是沈姑娘身邊兩個貼身丫鬟近日的行蹤與接觸之人。”趙德勝聲音壓得極低,“云珠姑娘家世清白,入宮后軌跡簡單。但玉盞姑娘……她有個表姐在浣衣局當差,這個表姐,進宮前曾在丞相府內當過差。落水前三日,玉盞曾借口去取繡線,離開綴錦軒約半個時辰,期間行蹤……有刻意遮掩的痕跡。”
“丞相府……”蕭徹眸中寒光凜冽,指尖在龍椅扶手上輕輕一點,“倒是好手段,手都伸到朕的眼皮子底下了。”他沉默片刻,問道:“可要先將那兩個丫鬟拘起來審問?”
蕭徹搖了搖頭,目光投向綴錦軒的方向,冷硬的眉眼間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柔和:“她剛經歷此事,身子未愈,心緒未平。此刻動她身邊最親近的人,恐會驚擾到她。先暗中盯著,證據收齊,不必打草驚蛇。”
他要的,不僅是揪出黑手,更要確保他的阿愿,不再受到任何驚嚇與傷害。
“是,老奴明白。”趙德勝躬身領命。
又過了幾日,沈莞的身子漸漸好轉,只是人安靜了許多。
窗外又飄起了細雪,紛紛揚揚,將天地染成一片純凈的銀白。綴錦軒內炭火充足,溫暖如春,與窗外的冰寒恍如兩個世界。
沈莞披著厚厚的狐裘,坐在窗邊的軟榻上,靜靜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眼神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盞端著一盞新沏的、熱氣裊裊的紅棗桂圓茶走了進來,輕輕放在沈莞手邊的小幾上,聲音一如既往的輕柔:“郡主,喝點熱茶暖暖身子吧。”
沈莞收回目光,落在玉盞低眉順眼的臉上,看了片刻,忽然道:“玉盞,我有些乏了,頭也沉沉的,你來幫我梳梳頭,解解乏吧。”
玉盞連忙應下,取來梳篦,站到沈莞身后,動作輕柔地解開她如云的發髻,一下一下,細致地梳理著那光滑如緞的長發。
殿內一片靜謐,只有梳子劃過發絲的細微聲響,和窗外雪落的簌簌聲。
沈莞閉上了眼睛,仿佛陷入了回憶,聲音輕緩,帶著一絲飄渺的感傷:“玉盞,你還記得嗎?我們小的時候,在沈府……那時我剛失去父母,被叔父接回去,夜里總是害怕,睡不著覺。是你和云珠,一個睡在腳踏上,一個守在門外,整夜陪著我……”
玉盞梳頭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那個時候,我就想,雖然爹娘不在了,但老天爺待我也不算太薄,給了我兩個這么好的姐妹。我曾拉著你們的手說,以后我們相依為命,在這深宅大院里,互相扶持,情同姐妹……”沈莞的聲音有些哽咽,一滴晶瑩的淚珠,毫無征兆地從她緊閉的眼角滑落,沒入鬢發之中。
玉盞的臉色,在聽到“情同姐妹”四個字時,已然開始發白。
沈莞仿佛毫無所覺,繼續輕聲說著,那聲音里的悲傷卻越來越濃:“可是,玉盞啊……是什么時候開始,變了呢?”
“啪嗒”一聲脆響!
玉盞手中的玉梳倏然脫手,掉落在光潔的金磚地面上,摔成了好幾截!
她整個人如遭雷擊,猛地跪倒在地,臉色慘白如紙,渾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郡……郡主!奴婢……奴婢知錯了!奴婢罪該萬死!求郡主開恩!求郡主開恩啊!”
沈莞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總是含著笑意或帶著靈動的秋水眸子里,此刻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失望與痛心,方才滑落的淚痕猶在,更添幾分破碎感。
她沒有立刻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跪伏在地、抖如篩糠的玉盞,仿佛要將這個陪伴自己多年的身影,深深印刻在腦海里,然后……徹底抹去。
良久,她才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原本想著,再過幾年,無論我是嫁入何等人家,總不會虧待了你們。定會為你們尋一門妥帖的親事,對方或許官職不高,卻也是清清白白的正經人家,讓你們風風光光地做正頭娘子,一生安穩。這,便是我能想到的,對我們多年情分最好的交代。”
她頓了頓,看著玉盞猛然抬起的、充滿震驚與悔恨淚水的臉,一字一句地問道:“可你,這又是為何?”
玉盞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交代了原委。原來,宮中與她相熟的那個表姐,時常在她耳邊念叨,說以郡主的容貌恩寵,將來必定是要飛上枝頭的,她們這些貼身丫鬟自然也是雞犬升天。
又說,若主子身子有了“不足”,為了固寵,往往會讓身邊知根知底、顏色好的丫鬟去伺候男主子,若生下孩子,記在主子名下,也是一樣的尊貴……一來二去,本就有些心思浮動的玉盞,便在對方看似無意的挑唆和些許錢財誘惑下,動了妄念,想著若郡主真的無法生育,自己或許能有一番“造化”,甚至……將來自己的孩子,也能有個嫡出的名分。
那日冰嬉,她便是受人暗示,刻意將沈莞引向那處被動過手腳的冰面附近……
“奴婢鬼迷心竅!奴婢對不起郡主的信任和厚待!奴婢不是人!”玉盞哭得幾乎背過氣去,額頭磕得一片青紫,滲出血絲。
沈莞聽著,眼中的失望最終化為一片冰冷的荒蕪。她看著玉盞額頭的血跡,心中最后一絲柔軟也被斬斷。她可以容忍許多,唯獨不能容忍背叛,尤其是以如此惡毒的方式,算計她的性命與未來。
“罷了。”沈莞疲憊地揮了揮手,仿佛用盡了力氣,“你我主仆情分,今日到此為止。”她起身,走到書案邊,從一個上了鎖的小匣子里,取出了玉盞的賣身契,輕輕放在地上。
“這是你的賣身契。從此以后,你與我沈莞,與沈家,再無瓜葛。我會讓嬤嬤送你出宮,往后……好自為之,不必再見。”
玉盞看著那張輕飄飄卻重如千斤的紙,整個人癱軟在地,知道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沈莞不再看她,揚聲喚了外間的心腹嬤嬤進來,低聲吩咐了幾句。
嬤嬤會意,看著地上的玉盞,眼中閃過一絲鄙夷,利落地將人帶了出去,全程沒有驚動太多人。
殿內重新恢復了寂靜,只剩下沈莞一人,對著窗外無盡的飛雪。她眼圈泛紅,卻倔強地沒有再讓眼淚落下。
處理了背叛者,心中并無快意,只有一片空茫的疲憊與淡淡的悲涼。
不遠處,回廊的拐角陰影里,蕭徹不知已靜靜立了多久。他將方才殿內的一切,盡收眼底,也盡收耳中。
看著沈莞泛紅的眼圈和強撐的堅強,他心中那根名為疼惜的弦被輕輕撥動。他的阿愿,還是太心軟了。
這般背主忘恩、甚至意圖害主的奴婢,僅僅驅逐出宮?未免太便宜她了。
不過,他并未上前。
此刻的她,或許更需要獨自消化這份被至親之人背叛的傷痛。
他深深看了一眼那扇透著暖光與孤寂的窗戶,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走出不遠,他對緊隨其后的趙德勝淡淡吩咐了一句:“那個叫玉盞的丫鬟,處理干凈。手腳利落些,別讓她再出現,污了郡主的耳。”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決定生死的冷酷。
傷了他的阿愿,還想全身而退?這世間,沒有這樣的道理。
趙德勝心頭一凜,立刻躬身:“老奴明白,定會辦得妥妥當當。”他深知,陛下這是要將所有可能再傷害到沈姑娘的隱患,徹底鏟除。
雪,下得更大了。掩蓋了足跡,也仿佛要掩蓋這宮闈之中,無聲流淌的血色與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