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書房。
燭火通明,映照著三朝元老李文正那張布滿皺紋、卻依舊精光內(nèi)斂的臉。
他手中捏著一封來自北境的密信,信紙是尋常的宣紙,內(nèi)容也只是尋常的問候與對京城風(fēng)物的向往,落款是“慕容桀頓首”。
然而,李文正的手指卻在那看似平淡的字句間緩緩移動,眉頭微蹙。字里行間,他讀出了別樣的意味。
燕王在此時來信,言語間雖恭敬,卻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以及對“朝中近況”的關(guān)切。
這絕非簡單的問候,這是在尋找盟友,或者說,是在掂量他這位丞相在皇帝與藩王之間的立場。
“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啊……”李文正將信紙湊近燭火,看著它蜷曲、焦黑,最終化為灰燼,仿佛從未存在過。他低聲嘆息,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疲憊。
慕容桀雄踞北境,手握重兵,如今立下大功,聲望正隆,卻也被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
皇帝年輕,手段卻老辣深沉,此番召燕王入京,是福是禍,尚未可知。
他不想卷入這渾水。
李家世代簪纓,他的根基在朝堂,在文官體系,與這些擁兵自重的武將藩王牽扯過深,絕非明智之舉。
尤其當(dāng)今圣上心思難測,最忌朝臣與邊將勾結(jié)。
“父親。”一聲清泠的呼喚自門外響起。
李文正收斂心神,恢復(fù)了平日的沉穩(wěn):“是知微啊,進(jìn)來吧。”
李知微款步而入,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素錦長裙,墨發(fā)輕綰,只簪了一支簡單的白玉簪,通身的氣度卻清冷出塵,宛如月下仙子。
她目光掃過書案上那尚未完全散去的些許紙灰,又落在父親略顯凝重的臉上,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女兒方才在門外,似乎聽到父親嘆息。”李知微在父親下首的繡墩上坐下,姿態(tài)優(yōu)雅,“可是為了北境來的消息?”
李文正看了女兒一眼,對自己這個心思玲瓏、眼界不輸男兒的嫡女,他向來不吝于交流朝局。“慕容桀來信了,雖是問候,意在試探。”
李知微纖細(xì)的手指輕輕拂過袖口的纏枝蓮紋,語氣平靜無波:“燕王功高,陛下召見,本是常理。只是此時機(jī)太過敏感,難免引人猜想。父親如何打算?”
“靜觀其變。”李文正吐出四個字,這是他為官數(shù)十載的生存哲學(xué),“慕容家是疥癬之疾還是心腹大患,尚未可知。陛下既然敢召他們?nèi)刖赜泻笫帧N覀兝罴遥槐丶庇谡娟牐槐剡^早與藩王牽扯。”
李知微微微頷首,對父親的決定表示贊同。她抬起清冷的眸子,看向父親,話鋒卻是一轉(zhuǎn):“父親所言極是。無論朝局如何變幻,對我們李家而言,最優(yōu)之選,始終是皇上,是這煌煌正統(tǒng)。”
她語氣篤定,帶著與她年齡不符的清醒與決斷。“唯有緊緊依附皇權(quán),李家才能屹立不倒。女兒所慮者,是陛下……究竟何時,以何種方式,開啟選秀。”
這才是她最關(guān)心的問題。燕王入京,不過是朝堂權(quán)力博弈的一環(huán),而選秀,才是真正決定她李知微,乃至整個李家未來數(shù)十年氣運(yùn)的關(guān)鍵。
她目標(biāo)明確,便是那鳳位。任何可能阻礙她達(dá)成目標(biāo)的人或事,都需要提前籌謀,掃清障礙。
李文正看著女兒,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
他知女兒志在宮中,也樂見其成。以李家的門第和知微的才貌品德,確實有資格問鼎后位。只是……
“陛下登基以來,對選秀一事始終態(tài)度曖昧。”李文正沉吟道,“前番周崇安等人多次上書,皆被駁回。如今燕王入京在即,陛下或會以此事穩(wěn)定朝局,彰顯天恩,也或許……會更加擱置,以集中精力應(yīng)對北境之事。圣心難測啊。”
李知微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自信的弧度:“無論如何,該做的準(zhǔn)備,女兒一刻也未敢松懈。只待東風(fēng)至。”她頓了頓,似是無意般提起,“聽聞,長公主殿下不日也將回京了?”
李文正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榮安長公主的駙馬前月病逝于任上,她帶著剛及笄的柔嘉郡主扶靈回京,陛下已下旨撫慰,令其長居京城。算算日程,也就這兩日該到了。”
榮安長公主乃先帝幼妹,身份尊貴,當(dāng)年下嫁給了南方大世族陸氏的嫡子。
如今駙馬去世,她帶著女兒回京,這京城的水,又要被攪動幾分了。那位柔嘉郡主,據(jù)說容貌性情皆肖似其母,也是個不容小覷的人物。
李知微眸光微閃。長公主回京,意味著京城的貴女圈又將多一位有力的競爭者。
雖然柔嘉郡主身份尊貴,但畢竟父喪在身,短期內(nèi)于選秀無礙。可長公主在皇室中的地位和影響力,卻不容忽視,她的歸來,必然會影響京城權(quán)力格局的細(xì)微變化。
“這京城,是越來越熱鬧了。”李知微輕聲自語,清冷的眼底,掠過一絲志在必得的銳芒。燕王、長公主……各方勢力即將匯聚,而這,正是她展現(xiàn)手腕、脫穎而出的大好時機(jī)。
她相信,無論局面如何復(fù)雜,最終的勝者,只會是最冷靜、最睿智、最能把握時機(jī)的那一個。
丞相府書房的燭火,直到深夜才熄滅。
京城的氣氛,因著燕王父子的抵京與榮安長公主的回歸,陡然變得微妙而緊張起來。
燕王慕容桀與世子慕容宸的覲見,安排在規(guī)格最高的太極殿。父子二人皆著親王與世子品級的朝服,舉止恭謹(jǐn),禮儀周全,挑不出半分錯處。
慕容桀言辭懇切,將黑水河大捷之功盡數(shù)歸于“陛下運(yùn)籌帷幄,將士用命”,對自己只字不提,姿態(tài)放得極低。而最令人側(cè)目的,是世子慕容宸。
這位在北境以勇武桀驁著稱的年輕世子,此刻卻斂盡鋒芒,垂首恭立,應(yīng)對得體,言語間對皇帝充滿敬畏,全然不見傳聞中的驕縱之氣。
若非蕭徹早已收到暗衛(wèi)密報,知曉其私下言行,幾乎也要被這沉穩(wěn)恭順的表象所迷惑。
“愛卿勞苦功高,乃國之柱石。”蕭徹端坐龍椅,聲音平和,帶著帝王應(yīng)有的嘉許與威儀,“此番回京,定要好好休整,朕已命人備下慶功宴,屆時再為愛卿及世子,以及有功將士,論功行賞。”
“臣,謝陛下隆恩!”慕容桀與慕容宸同時跪拜,聲音洪亮,姿態(tài)謙卑。
幾乎是在同一日,榮安長公主也帶著柔嘉郡主入宮覲見太后與皇帝。
長公主年近四旬,因保養(yǎng)得宜,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眉眼間帶著皇室獨(dú)有的尊貴與一絲歷經(jīng)世事的淡漠。
她身著素服,雖不施粉黛,通身氣度卻不容忽視。柔嘉郡主緊隨其后,穿著一身淺碧色衣裙,容貌清麗柔美,眉宇間帶著初喪父親的哀戚與初入京城的些許怯生生,我見猶憐。
在太后宮中敘話后,長公主又往乾清宮謝恩。恰逢燕王父子剛從太極殿退出,在宮道甬路上不期而遇。
“多年不見,燕王風(fēng)采依舊。”榮安長公主微微頷首,語氣疏離而客氣。她與慕容桀算是舊識,當(dāng)年慕容桀尚未就藩時,在京中亦有往來。
慕容桀連忙躬身還禮:“不敢當(dāng)長公主殿下謬贊。殿下節(jié)哀,保重鳳體。”他目光掃過長公主身后低眉順目的柔嘉郡主,客氣道,“這位便是柔嘉郡主吧,出落得亭亭玉立,與殿下年輕時一般無二。”
柔嘉郡主聞言,微微抬起眼簾,飛快地看了慕容桀一眼,又迅速低下頭,細(xì)聲細(xì)氣地道:“謝王爺夸贊。”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悄悄飄向了慕容桀身后那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卻神色沉靜的年輕世子。
慕容宸依禮上前,向長公主和郡主見禮,姿態(tài)無可挑剔,語氣平穩(wěn):“慕容宸,見過長公主殿下,柔嘉郡主。”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舉止間帶著武將世家特有的利落,卻又被刻意收斂的沉穩(wěn)所包裹。
柔嘉郡主只覺得心頭像是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臉頰微微發(fā)熱,慌忙還禮,聲音更細(xì)弱了幾分:“世子……有禮。”
然而,慕容宸的目光只是在她身上禮貌性地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開,重新垂眸斂目,仿佛眼前這位身份尊貴、容貌秀美的郡主,與路邊的花石草木并無區(qū)別。
他心中記掛著父親的叮囑,思考著京城這潭深水的險惡,哪有心思留意一個小郡主的情竇初開。
這番短暫的相遇,落在有心人眼里,自是品出了不同滋味。
乾清宮內(nèi),蕭徹聽著趙德勝低聲回稟宮道上的這一幕,指尖在龍椅扶手上輕輕敲擊著,目光深沉難測。
慕容宸的“沉穩(wěn)”,柔嘉郡主的“羞澀”,長公主與燕王看似尋常的寒暄……這一切,都像是戲臺子上精心排演過的折子戲。
“看來,朕這京城,是要越來越有趣了。”他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
慕容家越是表現(xiàn)得恭順,便越說明其所圖甚大。而長公主的回歸,無疑又給這復(fù)雜的棋局,增添了一個變數(shù)。
慈寧宮內(nèi),太后正與沈莞說著話。前朝這般大的動靜,后宮自然也有所風(fēng)聞。
“燕王父子瞧著倒是恭謹(jǐn),”太后捻著佛珠,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只是這功勞太大,有時未必是福。還有榮安,也是個命苦的,年紀(jì)輕輕便守了寡,帶著女兒回來,往后這日子……”她雖深居后宮,但政治嗅覺敏銳,深知功高震主之理,也對長公主的未來有些擔(dān)憂。
正說著,宮人稟報皇帝來了。
蕭徹進(jìn)來,先向太后行了禮,目光不經(jīng)意般掃過一旁乖巧侍立的沈莞。
她今日穿著一身藕荷色的襦裙,清新淡雅,正垂眸烹茶,動作嫻靜美好。
“皇帝來了,”太后讓他坐下,關(guān)切地問道,“前頭都見過了?燕王和長公主那邊,可還安頓妥當(dāng)了?”
蕭徹接過沈莞奉上的茶,指尖與她有瞬間的輕觸,他面色不變,淡淡道:“母后放心,都已安頓妥當(dāng)。燕王父子功在社稷,朕自會厚待。長公主皇姑那里,朕也已吩咐內(nèi)務(wù)府,一應(yīng)份例皆按最高規(guī)格,定不叫皇姑受了委屈。”
太后聞言,稍稍安心,又嘆道:“如此便好。只是這京城,眼看著就要熱鬧起來了。”她話中有話,蕭徹如何聽不出。
“熱鬧些也好,”蕭徹抿了口茶,語氣聽不出情緒,“總是一潭死水,反倒無趣。”
沈莞安靜地聽著,并不插話,只是偶爾為太后和皇帝續(xù)上茶水,扮演著乖巧晚輩的角色。
但她低垂的眉眼間,卻閃過一絲了然。
陛下這話,可不是真的期待熱鬧,而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
在慈寧宮又坐了片刻,蕭徹便以處理政務(wù)為由起身告辭。沈莞也順勢告退,回到了綴錦軒。
一進(jìn)院子,就聽到云珠和玉盞兩個小丫頭正湊在一起,小聲嘀咕著什么,臉上帶著興奮的紅暈。
“姑娘您回來了!”云珠見到她,連忙迎上來,壓低聲音,帶著幾分雀躍道,“奴婢剛才聽前頭送東西的小太監(jiān)說,今日見到燕王世子了!說是生得極其俊朗,身姿挺拔,雖然年紀(jì)輕輕,一點(diǎn)都不像傳聞中那樣……那樣粗野呢!”
玉盞也連連點(diǎn)頭:“是呀是呀!都說這位世子爺年少有為,又是王府嫡子,將來是要繼承王爵的!這身份,這品貌,可是京城里頂尖兒的佳婿人選了!”
她們到底是少女心性,見到出色的年輕男子,難免心生遐想,更何況慕容宸的身份地位確實顯赫。
沈莞聞言,腳步未停,徑直走進(jìn)內(nèi)室,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告誡:“這些話,在外面可不許渾說。”
云珠玉盞見她神色嚴(yán)肅,連忙收斂了笑意,垂手應(yīng)道:“是,姑娘,奴婢知錯了。”
沈莞在梳妝臺前坐下,看著鏡中自己嬌艷卻沉靜的容顏,心中暗忖:佳婿人選?只怕是燙手山芋才對。
燕王勢大,功高震主,陛下心中豈能毫無芥蒂?
此番召其入京,名為封賞,實為試探乃至挾制。那慕容宸若真是個莽撞無知的武夫倒也罷了,偏偏能在御前表現(xiàn)得如此沉穩(wěn)恭順,可見心機(jī)深沉,所圖非小。
這樣的男子,身份越是顯赫,處境就越是危險,與他牽扯上關(guān)系,無異于置身于火山口上,隨時可能被卷入滔天巨浪,尸骨無存。
她沈阿愿求的是“安穩(wěn)富貴”,可不是這朝不保夕、動輒抄家滅族的“潑天富貴”。那慕容宸,在她看來,絕非良配,甚至可以說是最需要遠(yuǎn)離的麻煩。
“看來,這京城的水,是越來越深了。”她輕聲自語,眸中閃過一絲與她年齡不符的冷靜與銳利,“往后,更需謹(jǐn)言慎行,步步為營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