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如月華垂落,清虛子身上狂亂蔓延的黑色紋路,像是被灼熱的陽光照射到的冰雪,發出“滋滋”的輕響,開始緩慢消退。他痛苦的哀鳴也漸漸低沉下去,扭曲膨脹的身體漸漸收縮,重新恢復成半透明的狀態,只是那半透明中摻雜了絲絲縷縷難以化去的灰黑,看起來污濁而不詳。
他跌坐在地,兜帽重新落下遮住面容,身體微微顫抖,似乎連維持形態都變得艱難。
“清虛子!”林凡沖到他身邊,想碰觸,卻又怕刺激到他。他能感覺到,清虛子此刻的靈體內部,充滿了狂暴沖突的“信息洪流”和某種陰冷的“污染”,元神仙鏡碎片透過胸口的滾燙,也傳來一陣陣混亂的悸動。
那月白衣裙的少女蓮步輕移,走到近前。她并未理會周圍或驚駭、或警惕、或好奇的眾多目光,只是靜靜看著林凡和清虛子。
離得近了,林凡才看清她的容貌。膚色白皙近乎透明,眉眼清冷如遠山含黛,鼻梁挺直,唇色很淡。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睛,瞳色是很淺的琥珀色,目光清澈卻深不見底,仿佛能洞徹人心,又仿佛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她手中那柄連鞘長劍樣式古樸,劍柄纏繞著淡青色的絲絳,劍鞘上隱約有云紋流動。
“你養的?”少女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清冷,聽不出情緒。
“……是。”林凡點頭,壓下翻涌的氣血和擔憂,盡量讓自己語氣平穩,“他是我……重要的伙伴。剛才多謝姑娘出手相助。”
“‘養靈’之法,古已有之,多以純凈念力或天材地寶為基。”少女的目光掃過清虛子污濁的靈體,又落在林凡胸前衣襟下隱約的紅光處,“你這靈體,根基駁雜,念力渾濁,更被強塞了遠超其承載極限的混亂‘道痕’與‘穢念’。如今靈核失衡,內外交攻,若無凈化疏導之法,輕則靈智泯滅,化作無知無覺的游魂碎片,重則……‘轟’。”
她沒有說完,但那個擬聲詞已經足夠讓人明白后果。
林凡心頭一緊:“姑娘可有解救之法?”
少女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你胸前那物,是何來歷?”
林凡心中一凜。這少女一眼就看出清虛子的問題根源與元神仙鏡碎片有關?他猶豫了一下,半真半假道:“是一面偶然所得的古鏡碎片,有些奇異,能助人清明神智,加深記憶。”
“助人清明神智?”少女唇角似乎極細微地彎了一下,像是嘲諷,又像是覺得有趣,“我看它倒是‘饑渴’得很,方才吞噬陣圖道韻時,可沒有絲毫‘助人’的溫和。”
她果然看到了!而且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林凡暗驚。這少女絕非普通青云宗弟子。
“罷了,來歷如何,與我無關。”少女似乎也無意深究,話鋒一轉,“你這靈體,此刻就像一個塞滿了雜亂貨物、即將撐破的倉庫。尋常‘凈化’之術,如同試圖在倉庫爆炸前,一件件把里面的東西搬出來整理,時間上來不及,強行搬運還可能引發更早的崩塌。”
“那該如何?”
“兩個辦法。”少女伸出兩根纖長如玉的手指,“第一,找一個神魂修為遠高于你、且精通神魂秘法的高人,強行出手,以自身神識鎮壓并梳理他靈體內的混亂,耗時耗力,且對施術者風險不小。”
林凡立刻搖頭。且不說找不到這樣的人,就算找到了,讓人冒著風險去救清虛子,代價他也未必付得起。
“第二,”少女收回一根手指,“‘泄洪’。既然東西太多太雜,搬不出來,就給他開一個口子,把最狂暴、最污穢的那部分‘混亂’直接宣泄出去。如同給沸騰的鍋蓋開個氣孔。此法見效快,但會損傷靈體本源,且宣泄出的‘混亂’必須有合適的載體承受或引導消散,否則會污染一方環境,甚至滋生邪祟。”
泄洪……林凡看向痛苦蜷縮的清虛子,又感受著懷中碎片那依舊滾燙的溫度和混亂的悸動。他忽然想起之前清虛子“吞吃”村民恐懼、張老財貪念時的情景。那些負面情緒,或許就是某種低濃度的“混亂”?
“姑娘方才那道劍光……”林凡看向少女手中的劍。
“我修‘凈魂劍意’,可斬滅無根穢念,撫平神魂躁動。”少女坦然道,“方才只是暫時壓制,治標不治本。若想用‘泄洪’之法,我的劍意可做引導,將部分‘污穢混亂’引導斬滅,但核心的‘信息過載’與‘規則沖突’,我的劍意也無法化解,那需要更本質的‘理解’與‘梳理’。”
她頓了頓,看著林凡:“而這些東西,來自你,也來自你那面‘古鏡’。解鈴還須系鈴人。”
林凡明白了。這少女可以提供“泄洪”的“通道”和“安全閥”,但真正導致清虛子“倉庫爆滿”的“貨物”——那些來自元神仙鏡和《小衍陣圖》的高維信息、規則碎片,必須由他自己來“處理”或“消化”。
這是對他,也是對元神仙鏡碎片的一次直接考驗。
“請姑娘助我!”林凡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定。他不能失去清虛子。
少女微微頷首:“找個僻靜之處。‘泄洪’過程,不宜被過多干擾。”
“去我的客卿居!”林凡立刻道。
“慢著!”
一直沉默的莫長老終于再次開口。他臉色依舊難看,方才清虛子失控暴走的場面和那少女深不可測的劍意,都讓他心中警鈴大作。尤其是這陌生少女,身份不明,修為莫測(他竟看不透),此刻又要帶林凡和那危險靈體離開。
“這位姑娘,面生得很,不知是哪一峰哪一堂的高徒?方才出手,老夫代青云宗謝過。不過,此靈體乃宗門內務,狀況不明,危險未除,不宜隨意移動。還是交由執法堂看管,待查明情況再行處置為好。”莫長老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一揮手,幾名執法堂弟子立刻上前,隱隱形成包圍。
少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說:“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后若不能開始‘泄洪’,此靈體必炸。屆時,‘混亂’與‘污染’擴散,這問道坪,乃至小半個青云宗外門,三年之內,靈氣紊亂,草木凋零,弟子修煉易生心魔。”
她的話平靜得像在陳述天氣,卻讓莫長老和周圍所有弟子駭然變色!
“你……危言聳聽!”莫長老厲喝,但氣勢已然弱了三分。他不敢賭,尤其是這少女展現出的見識和手段,遠超尋常弟子。
“信不信由你。”少女終于抬眼,看了莫長老一眼。那一眼,依舊清澈,卻讓莫長老感覺神魂微微一涼,仿佛被什么極其鋒利又極其冰冷的東西輕輕擦過。他心中大震,到嘴邊的強硬話語竟噎住了。
“莫長老,”林凡上前一步,拱手道,“清虛子因我之故失控,林某責無旁貸。這位姑娘既有解救之法,懇請長老通融。林某愿以性命擔保,絕不會讓清虛子危害宗門!若有差池,甘受任何門規處置!”
他說得斬釘截鐵,臉色雖然蒼白,眼神卻亮得驚人。方才他力挽狂瀾,展現“陣母”之道的神奇,此刻又為了一個靈體不惜以命作保,這番擔當和氣度,讓不少圍觀弟子心生欽佩。
莫長老臉色變幻,看看瀕臨崩潰的清虛子,看看深不可測的少女,再看看態度堅決的林凡。今日之事,早已超出他的掌控。強行扣下,風險未知;放他們去嘗試,或許還有轉機,而且這少女看起來確實像是“懂行”的。
“……好!”莫長老終于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老夫給你們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后,若無改善,或生變故,休怪老夫無情!周昊,王青山,你們二人同去,既是協助,也是……看守!”他終究不放心,點了兩個與林凡關系尚可的弟子跟隨。
“是!”周昊和王青山連忙應聲。
少女不再多言,走到清虛子身邊,伸出沒有持劍的左手,虛按在他頭頂。一層極淡的、月白色的光暈從她掌心擴散,籠罩住清虛子。清虛子顫抖的身體似乎安穩了一些。
“走。”少女低語。
林凡扶起清虛子(觸手感覺冰涼而粘滯),周昊和王青山在前開路,一行人迅速離開問道坪,朝著客卿居方向而去。
留下一地驚疑不定的目光,和面色陰沉如水、手指幾乎要將鐵核桃捏碎的莫長老。
“去查!”莫長老對身邊一名心腹弟子低聲道,“查清楚這白衣女子的來歷!立刻報我!”
“是!”
……
客卿居內。
房門緊閉,窗戶也被林凡用備用的布幔遮上。房間中央,清虛子盤膝坐著,身體依舊半透明,灰黑紋路時隱時現,氣息紊亂。少女站在他對面,長劍已然出鞘,橫于膝上。劍身狹長,色澤如玉,靠近劍柄處刻著兩個古樸小字——“凈塵”。
周昊和王青山守在門口,神情緊張。
林凡盤坐在清虛子身側,懷中元神仙鏡碎片的滾燙感越發清晰,甚至能感覺到那饕餮獸首在“興奮”地微微震顫,仿佛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充滿了渴望……或者說是對“混亂”的貪婪。
“開始吧。”少女的聲音在安靜的室內響起,“我會以‘凈魂劍意’護住他靈核,并開辟一條臨時的‘穢念通道’。你要做的,是嘗試‘理解’或‘引導’你灌注給他的、最核心的那些‘規則沖突’與‘信息洪流’。哪怕只是理順一小部分,減輕最核心的壓力,‘泄洪’的成功率也會大增。”
她看向林凡,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著他蒼白而專注的臉:“你方才解構陣圖時,用了某種‘規律’。現在,用同樣的‘規律’,去解構你給他的‘混亂’。”
林凡重重點頭。他閉上眼,將心神沉入與清虛子那微弱而痛苦的聯系中,同時,全部意念都集中在懷中的元神仙鏡碎片上。
分形……生成元……迭代規則……
世界的底層代碼,規則的碎片……
他仿佛“看”到了清虛子靈體內那一片狼藉的“景象”:無數破碎的、閃著冷光的符文(陣圖信息)與扭曲的、蠕動的陰影(鏡片反噬的穢念)糾纏在一起,相互碰撞、湮滅、產生更狂暴的亂流。而在最中心,一點微弱但純凈的靈光(清虛子的本我意識)正在苦苦支撐,如同暴風雨中的孤舟。
“找到‘種子’……找到最簡的‘規律’……”
林凡的意識,如同最精細的手術刀,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狂暴的亂流,朝著那點純凈靈光探去。元神仙鏡碎片傳來一陣陣灼熱和輕微的刺痛,仿佛在給他“導航”,又仿佛在催促他“吞噬”那些混亂。
就在這時,少女動了。
她膝上的“凈塵”劍無聲無息地浮起,劍尖遙指清虛子眉心。一道比剛才更加凝實、更加純粹的月白色劍光射出,卻不是攻擊,而是如同一道纖細的光橋,連接了劍尖與清虛子的眉心。
“通道已開。”少女聲音清冷,“我只引導最表層的‘狂暴穢念’斬滅。核心部分,靠你了。”
話音剛落,清虛子身體猛地一顫,幾縷濃稠如墨的黑氣,順著他半透明的身體表面,被強行抽離,沿著那月白劍光形成的“通道”,迅速流向“凈塵”劍尖。劍尖處月華大盛,黑氣一接觸到劍光,便如同被投入烈焰的雪花,瞬間消融,化為無形。
清虛子發出一聲悶哼,似乎痛苦稍減,但靈體內核心區域的“信息亂流”與“規則沖突”并未減少,反而因為表層穢念被抽離,顯得更加“清晰”和“尖銳”。
就是現在!
林凡咬破舌尖,劇痛讓他精神高度集中。他的意識,終于觸碰到了清虛子靈核周圍,那些閃爍著冰冷光澤的、破碎的符文洪流。
一瞬間,遠比剛才觀看陣圖時更加龐大、更加混亂、更加“高維”的信息,如同決堤的洪水,朝著林凡的意識倒灌而來!
這不是三百六十個基礎陣紋,這是構成那些陣紋的、更加基礎的“規則碎片”,是元神仙鏡碎片在“吞噬”陣圖道韻時,強行攫取和撕裂下來的、這個世界運行邏輯的“邊角料”!
林凡感覺自己的腦袋像是被一柄巨錘狠狠砸中,無數完全無法理解、彼此矛盾、但又仿佛蘊含著宇宙至理的概念和圖像,瘋狂地沖撞著他的認知邊界。
“不……不能硬接……要找規律……”
他殘存的理智在尖叫。他想起了那“分形”的“生成元”。這些混亂的信息,是否也隱藏著某種更底層的、統一的“模式”?
他不再試圖去“理解”每一個碎片,而是像剛才一樣,強行去“感受”它們整體的“韻律”,尋找那不斷重復的、自相似的“結構”。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瞬都如同永恒。
在外界,周昊和王青山只看到林凡臉色瞬間慘白如死人,渾身劇烈顫抖,七竅都開始滲出細細的血絲,模樣極為駭人。而清虛子身上的灰黑紋路,消退的速度明顯加快,但核心處一點暗紅色的光斑,卻越來越亮,散發出的波動越來越不穩定,仿佛隨時會炸開。
少女眉頭微蹙,握住“凈塵”劍柄的手指緊了緊,劍光輸送的凈化之力又加強了一分,但她的目光,卻始終落在林凡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林凡的意識,在信息的狂潮中載沉載浮,瀕臨崩潰的邊緣。
就在他即將被徹底淹沒時——
他“抓”到了!
不是具體的知識,不是清晰的圖像,而是一種……“感覺”。一種冰冷、機械、無限迭代、卻又在某個層次上和諧統一的“韻律”。如同最深處的宇宙脈搏。
與此同時,他懷中的元神仙鏡碎片,那滾燙的饕餮獸首眼中,一直蔓延的“噬”字血絲,突然停止了蠕動,然后,如同潮水般,迅速回縮!不是消失,而是凝聚!
所有的血絲,都朝著獸首的“瞳孔”位置匯聚!
最終,凝成了一個極微小、卻仿佛蘊含著無盡吞噬**和冰冷秩序的——
猩紅的光點。
光點成型的剎那,林凡感覺自己與清虛子靈核之間,那狂暴沖突的“規則碎片”與“信息洪流”,像是找到了共同的“宣泄口”和“歸處”,不再是無序地沖撞清虛子的靈核,而是開始……緩緩地、順從地,朝著那猩紅光點流淌而去!
不是被清虛子吸收,也不是被林凡理解。
而是……被“吞噬”。
被那元神仙鏡碎片,主動地、貪婪地“吞”了回去!
清虛子身體猛地一震,身上所有的灰黑紋路瞬間褪盡!那核心處不穩定的暗紅光斑也驟然熄滅。他半透明的身體雖然依舊虛弱,但氣息已經徹底平穩下來,甚至比失控前更加凝實、純凈了一絲!
“呼……”清虛子發出一聲悠長的、如釋重負的嘆息,緩緩睜開了眼睛。兜帽下,那張與林凡相似的臉上,疲憊但清明。
幾乎在同一時間,林凡也“哇”地吐出一大口瘀血,整個人萎頓在地,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卻因為那猩紅光點的成型和“吞噬”的發生,而處于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清醒狀態。
他感覺到,懷中的元神仙鏡碎片,溫度在迅速下降,但一種更深沉、更危險的力量,仿佛在其中緩緩蘇醒。
少女“凈塵”劍上的月華劍光悄然收斂。她看著氣息平穩的清虛子,又看了看癱倒在地、七竅流血但眼神清亮的林凡,最后,目光落在他胸前那已然不再散發紅光、卻仿佛多了某種無形“重量”的衣襟處。
“有意思。”她輕聲自語,唇角那抹極淡的弧度,似乎真實了幾分。
“半個時辰。”她抬頭,看向門口驚魂未定的周昊和王青山,以及聞訊剛剛趕到的、臉色依舊難看的莫長老,“他的靈體暫時無礙了。但本源受損,需靜養。”
莫長老看著屋內景象,又看看少女,眼神驚疑不定。他揮了揮手,讓執法堂弟子退下,深深看了林凡一眼,什么都沒說,轉身離去。
危機,似乎暫時解除了。
但林凡知道,有些東西,已經徹底改變了。
清虛子搖搖晃晃地飄到林凡身邊,半透明的手猶豫了一下,輕輕放在他肩膀上,傳來一絲微弱的涼意和歉意:“主人……對不起……還有,謝謝。”
林凡想笑,卻牽動了傷勢,疼得齜牙咧嘴。他抬頭,看向那位收劍歸鞘、依舊清冷如月的白衣少女。
“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少女看了他一眼,轉身朝門外走去,清冷的聲音隨風飄來:
“蘇挽云。煉丹堂,記名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