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夜入睡之前,衛清漪不用提醒,就習慣成自然地給他解下了發帶。
但這回她已經坐在石臺邊緣,懶得再穿上鞋子,就直接赤腳踩著地面去把發帶放上柜子。
出于剛開始的心理陰影,她之前不喜歡直接踩上去,連睡石臺都要隔著兩床褥子。
但最近她進出巢穴太多次,為了用印記開辟通道,經常要去摸石壁,還得忍受融化的軟體從手里流下去,所以居然莫名開始習慣了這種冰冷又滑溜溜的觸感。
最開始是覺得挺惡心的,現在好像就……還行吧。
她走回來,發現裴映雪目光落在她沒穿鞋的部位。
衛清漪茫然對上他的視線:“怎么了嗎?”
她想了想,覺得他不會是覺得這么上床會臟吧。
但是這些構成巢穴的東西很奇怪,不管是平靜狀態,還是觸手狀態,都只是有濕膩感,實際上并不會在她身上留下臟污,甚至可能比普通的地面還更干凈。
按理說,裴映雪肯定比她更知道這一點,所以應該不會覺得臟啊。
他神色莫名,卻很快露出她熟悉的淺淡笑意,搖了搖頭:“沒什么。”
衛清漪哦了一聲,也沒細想,重新回到床上。
裴映雪睡在她身邊,卻幾乎感受不到什么動靜,除了他動作時的銀鈴聲。
她如果閉上眼睛,就連他的呼吸都聽不到。
所以她有時候覺得裴映雪像幽魂,有時候又覺得他像活死人。
但有一點很明確,他是有不太明顯的呼吸和心跳的,只是很緩慢,而且不是必須,就像他用劍捅穿了心臟也不會致死一樣。
衛清漪亂七八糟地想著,慢慢睡著了。
泛著柔暈的光線下,裴映雪無聲無息地睜開眼,靜靜看著她的睡顏。
他臉上慣性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神色轉為平靜的漠然。
實際上,他也并沒有笑的習慣,在她面前常常微笑,只不過是為了顯得更容易親近一些。
就像有的妖鬼邪祟會用美好的皮囊來騙取人的感情,惻隱、憐惜或者愛慕。
面對她睡著的臉,裴映雪垂下眼,輕輕發問:“你覺得,我應該怎么對待你呢?”
他其實知道,她一直在尋找著離開這里的方法。
就像她說是布置房間的時候,也在研究著把她傳送過來的那個祭臺,嘗試重新喚醒它。
只是陣法已經失效了,不能再激活。
而這片地方,是和外界隔絕的,她今日一定發現了。
他的指尖緩緩觸上近在咫尺的肌膚,摸到了她的脈搏,平穩而活躍,充滿生氣。
她是他擁有過的最珍貴的花。
他還不想這么早結束這一切,但如果非要結束,不如他自己結束。
念頭浮起的同時,頸間和腕骨處黑色的枷鎖立刻出現,沉重地抑制著他接下來的動作,但他視若無睹,蒼白的手指慢慢下壓。
手下的脖頸柔軟脆弱,只要再陷入一些,她就會開始感到窒息了。
“……唔。”
這時候,衛清漪忽然翻了個身,湊過來抱住了他。
她的面頰在他衣料上蹭了蹭,無意識地貼緊了,很快又陷入安靜。
裴映雪一怔。
她睡得很深,應當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然而,就算在毫無意識的時候,她也有著某種化解危險的本能。
他凝滯半晌,終于松開手,重新帶著笑意摸了摸她的臉,語氣如同嘆息。
“這樣的話,我可能會舍不得放你走的。”
*
珠光柔靜地映亮石臺,無論在什么時刻,這片巢穴都像深夜間一樣安寧。
衛清漪再次在被觸手纏住的窒息感中醒來時,已經不像上回那么驚訝了。
她甚至有種“早知道肯定還會出問題”的熟悉感。
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一回生二回熟?
睜開眼,果不其然,暗紅的眸子幽深地凝視著她。
而且她稍微一動,就發現這回被纏得比上回還嚴實,而她睡夢中的窒息感,來自于一根滑溜溜的觸手繞在了她的脖子上,壓迫著她的呼吸。
黑人格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掙扎的動作:“你覺得,什么樣的死法會比較有趣?如果你的提議還不錯,我可能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結束。”
衛清漪干巴巴笑了一聲:“我覺得這個問題還不著急……我們要不先聊點別的?”
“比如說?”
她小心道:“呃,比如說,你為什么會有這么多觸手?”
雖然黑人格很危險,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商量的余地,她上次已經試探出,兩個人格之間并非完全沒有共通,而且黑人格即使在不出現的時候,應該也有一點相關的記憶。
那天之后,她一直還沒有問過裴映雪,他身上冒出觸手的事情。
因為她看得出來,正常情況下,也就是白人格存在的時候,他對所謂污穢是很反感的。
可是他分明這樣厭惡,卻又偏偏和這些被他稱為“污穢”的觸手共存,這應該是種極度微妙又脆弱的平衡關系。
“你叫它們觸手么?”
黑人格微微挑眉,臉上的神色仿佛充滿興趣,卻又略顯陰冷。
“這個稱呼,倒是也很有意思……不過,上次我就在想,他居然沒有告訴過你?”
他俯下身,似乎在觀察著她的反應,眼眸中的暗色幽深,意興盎然的聲音在她耳邊道,“我,還有他,和所有的觸手都是共感的。”
就算在戒備中,衛清漪還是愣了一下:“等、等等,共感的意思是……”
“就是你所想的意思。”
他對看到的反應顯然很滿意,略帶惡意地笑了起來,暗紅色的眸子里含著興味,冰冷的指尖抬起她的臉,讓她看到周圍的石壁和地面都開始蠕動。
從這些部分里中伸出纖細的觸手,就像第一天想要吞噬她的那些。
哪怕根本沒有接觸到,它們竟然都完全接收到了他的指令,如臂使指,仿佛被樂音控制的蛇群。
顯然,他正在控制著這些東西。
他的聲音低柔而充滿誘惑:“你還不知道吧?你每次踩在上面,或者觸碰它,撫摸它,讓它融化,讓它從你手上滴落下去的時候……”
“他都可以接收到,全部的感受。”
“……”她沉默了。
如果對方說出這件事是想要驚嚇她,打破心理防線的話,那確實做得挺成功的。
這聽起來也太恐怖了。
她一直以為,裴映雪和她一樣厭惡無處不在的觸手,畢竟他把那些都稱之為污穢,還給了她能消融它們的印記。
可是原來,他和觸手居然本來就是共感的?
更深地去想,這是不是意味著,整座巢穴,所有那些石壁、地面、洞窟,幽暗的狹道,全都可以視作他感官的一部分?
那么,當她在巢穴里的時候,實際上一舉一動都完全可以被他感知到,毫無隱秘,所以他才會隨時知道她離開了,去向是哪里,輕而易舉地找到她。
冷靜,冷靜,不然要細思極恐了。
何況,他說的也并不一定就可以相信。
身體上的束縛感依然很強。
很明顯,就算她努力在轉移注意,黑人格還是沒有那么容易就打算放開她。
此時此刻,束縛得最緊的那根觸手,就壓在她的頸動脈上。
她不用看也能知道,靈劍肯定早就被奪走了,而且確實像他說的一樣,她本來就打不過他,反抗不見得有什么效果。
所以衛清漪這次沒躲,也沒有試圖召劍。
她主動抓住了他的觸手。
這些觸手不止看起來比地面上那些更粗壯,摸起來也是這樣,而且更像靈動的活物。
它表面的顏色分明呈現出一種死寂的感覺,卻如同有生命,甚至好像有脈搏。
衛清漪幾乎能感覺到,其下的脈絡因為她的觸碰而反應強烈地搏動著。
某些時候,比如,在她摸到頂端的時候,還會激起它異常興奮的震顫。
而觸手雖然看起來黏糊糊的,摸起來也確實些粘滑,但滑過之后,不會真的在她的皮膚上留下任何水漬,只有那種真實的觸感殘留著。
和直接碰到身體的感覺很不一樣,但又存在某種相似之處。
這種有些過界的舉動讓黑人格近乎微不可察地一怔。
他的臉色陰晴難測,最終低低地哼了一聲:“你真是……”
真是什么?
衛清漪猜不透他想說什么,不過她也沒有準備猜,她更多是在小心地試探。
他好像很敏感,應該說,這些觸手傳遞給他的感受顯得很敏銳。
更何況,他對情緒的隱藏,也無法做到像正常的時候那樣不露痕跡,某些短暫的片刻,她甚至能隱隱察覺到,那暗潮下的洶涌。
暗紅色的眸子森冷地望著她,眸中的神色陰沉沉的。
好像在考慮是用觸手勒緊她,還是索性一口咬斷她的脖子。
但他兩者都沒有做,而是抬起手,伸向她的后頸。
衛清漪發現不管是哪個人格,對這個地方都很在意的樣子,但她不想要這樣,她不想總是被掌控著要害。
她從黏糊糊的觸手上松開了手指,牽住了他右腕上的銀鏈。
叮鈴,叮鈴。
拽住鏈子的同時,鈴鐺一聲聲地響。
那條銀鏈其實很細,經不起太大力氣的拉扯,哪怕再稍微用力一點,它可能就要斷了。
可是他居然在這時停住了,視線隨著她抬起的手而落在銀鏈上,眼神變得更冷,也更復雜,仿佛才真正注意到這點微不足道卻又存在感明顯的束縛。
“他竟然會讓你系上這種東西……”
黑人格的語氣有一瞬微妙的不悅和厭惡:“真是軟弱,像給家里養的狗栓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