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信紙湊到燭火上點燃,看著火苗舔舐著字跡,將那些過往的苦難燒成灰燼。
“魏大人,該出發了。”護衛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魏逸晨抬眸,見沈紫影已戴好帷帽,正站在馬旁等他,青紗下的目光似乎正往這邊看。他壓下心頭的波瀾,緩步走過去,翻身上馬時,狀似無意地說了一句:“前面山路顛簸,抓緊韁繩?!?/p>
沈紫影愣了一下,隔著青紗看了他一眼,低聲應道:“知道了?!?/p>
馬蹄聲再次響起,隊伍沿著官道緩緩前行。
越往南走,路面愈發難行。大雨過后的泥土被馬蹄反復碾軋,成了一片深褐色的泥濘,黏稠得像化開的漿糊,馬蹄踏進去,常常陷到腳踝,拔出來時帶著一串沉重的泥塊,每一步都異常艱難。
車轍印深得能埋下半條腿,車輪碾過,濺起的泥漿能糊滿褲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土腥氣,混雜著隱約的腐味。
沿途的農田早已沒了往日的模樣。成片的稻穗泡在渾濁的水里,只露出半截枯黃的穗頭,像被遺棄的孤兒,在風中無力地搖晃。
低矮的茅屋歪歪斜斜地浸在水里,屋頂的茅草泡得發脹,有些已經塌了半邊,露出黑洞洞的窗口,仿佛在無聲地哭訴。
積水深處能沒過牛背,幾只瘦骨嶙峋的雞鴨浮在水面上,羽毛濕漉漉地貼在身上,眼神呆滯地隨波逐流。
再往前走,難民漸漸多了起來。
他們成隊成隊地往北挪動,腳步虛浮,眼神麻木得像蒙了一層灰。
男人赤著腳,腳掌被碎石劃破,滲著血珠,卻仿佛感覺不到疼,只是機械地往前挪;女人懷里抱著孩子,孩子餓得哇哇大哭,聲音嘶啞得像破鑼,她們也只是木然地拍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眼角的淚痕昭示著曾經的絕望。
路邊,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蜷縮在草堆里,小臉燒得通紅,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
她母親跪在旁邊,不停地給路過的人磕頭,額頭磕出了血印,聲音嘶啞地哀求:“求求您,救救我的娃……給口吃的就行……”可回應她的,大多是同樣麻木的目光,偶爾有人停下,也只是搖搖頭,嘆口氣走開——誰都自身難保。
不遠處,一個神情木訥臟兮兮的女子,面前插著一根草標,草標下是她父親的尸體,用一張破席子裹著。尸體已經開始發脹,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他卻仿佛沒聞到,只是喃喃地重復:“賣身父……給口飯吃就行……”
更往前,兩個漢子為了半個發霉的饅頭扭打在一起,滾在泥地里,互相撕扯著對方的頭發,臉上身上全是泥和血,嘴里罵著不堪入耳的話,眼神里充滿了野獸般的兇狠。
旁邊躺著一個已經僵硬的老婦人,雙眼圓睜,手里還攥著一把爛泥,想來是餓極了,連泥都想塞進嘴里。
沈紫影坐在馬上,看著這一幕幕,只覺得心口像被巨石壓住,喘不過氣來。她摘下帷帽,青紗滑落,露出的臉上滿是不忍,指尖緊緊攥著韁繩,指節泛白。那些曾經在書里看到的“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此刻都化作了活生生的景象,刺得她眼睛生疼。
“停下?!彼兆●R韁,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魏逸晨勒馬停在她身旁,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眉頭皺得更緊。
沈紫影轉過身,看向隨行的醫官和官員,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不能再往前走了。醫官們,立刻就地搭建臨時醫棚,給傷病者診治;護衛們,分出一部分人,找附近還能住人的空屋或搭建草棚,作為臨時庇護所;糧草官,先拿出一部分干糧,燒些熱粥,給老弱婦孺分發。”
官員們面面相覷,有人遲疑道:“沈大人,我們的任務是盡快趕到災區核心,這些……怕是會耽誤行程。”
沈紫影還想爭辯,魏逸晨卻開口了,聲音沉穩有力:“沈大人說得對。救災如救火,豈能見死不救?就按她說的辦。留下一對醫官兩對護衛、兩名糧草官,在此駐守,清點難民人數,登記造冊,我們帶剩下的人繼續趕路,到達后即刻派人來接應?!?/p>
他的話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沒人再敢反駁。
沈紫影看向他,眼底閃過一絲感激。魏逸晨避開她的目光,只是對護衛吩咐:“動作快些。”
臨時醫棚很快搭了起來,藥箱打開,散發出淡淡的藥味;粥棚的炊煙升起,飄來米粥的香氣,麻木的難民中終于有了一絲微弱的騷動,眼神里燃起了一點星火。
沈紫影看著這一切,心里稍安,重新戴上帷帽,跟著魏逸晨繼續前行。
接下來的五天,他們穿過更深的泥濘,越過垮塌的橋梁,終于抵達了江南百景縣。
可眼前的景象,比沿途所見慘烈百倍——曾經的“百景”早已蕩然無存,房屋十毀其九,殘垣斷壁浸泡在渾濁的水里,尸體漂浮在水面上,有大人,有孩子,還有牲畜的尸骸,腐臭味濃烈得讓人作嘔。
幸存者寥寥無幾,要么坐在廢墟上發呆,要么在水里漫無目的地打撈著什么,整個縣城死寂得像一座墳墓,真正的人間煉獄,不過如此。
沈紫影勒住馬,青紗下的嘴唇抿得緊緊的,眼眶早已泛紅。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口的哽咽,對魏逸晨道:“丞相,我們到了?!?/p>
魏逸晨看著這片廢墟,臉色凝重如鐵,沉聲道:“先找高處搭建指揮棚,清點存活人數,查探堤壩潰決的具體位置。”
聲音落下,卻仿佛被這片死寂吞噬,連回音都沒有。
百景縣的廢墟上,沈紫影與魏逸晨幾乎是腳不沾地地忙碌著。
沈紫影帶著醫官和半數護衛,在地勢稍高的坡上搭建救護棚與隔離疫棚。
她親自給傷員清創包扎,看著那些被洪水泡得發白的傷口、被疫病折磨得形銷骨立的百姓,眼眶一次次泛紅,手上的動作卻從未停歇。
她讓人將生石灰撒在積水處與尸體掩埋地,又帶著人清理街道淤泥,疏通被堵塞的河道,哪怕污泥濺滿了官袍,汗濕了發髻,也渾然不覺。
魏逸晨則帶著工匠與剩下的人手,勘察堤壩潰決處??逅牡虊慰谙褚粡埅b獰的巨嘴,裸露的夯土中竟摻著大量砂石與碎草,根本經不起洪水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