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閣樓手機】
——“你聽見自己的笑聲時,就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
一
凌晨三點零七分,舊城區最后一盞路燈閃了閃,像被誰輕輕掐滅了燈芯。林晚踩著那一下黑暗走上三樓閣樓,鐵門銹得發苦,把手卻異常滑,像被無數手掌反復摩挲過。她左手攥著一根從廚房順來的筷子,右手是拘留所里偷出來的回形針——此刻,它們是她全部的武器。
門推開,一股塵封的藥味撲面而來。那不是普通的灰塵,而是維生素受潮后發酵的酸澀,帶著一點甜膩的金屬尾調,像某種尚未上市的試驗藥劑。林晚的舌尖立刻泛起一層泛綠的苦水,她想起丈夫每天遞來的那杯溫水,杯底總留有兩粒細小的白色藥片,表面光滑得幾乎可愛。
閣樓沒有燈,唯一的光來自她額頭綁著的廉價頭燈,光圈掃過之處,塵埃像被驚起的雪。屋頂是斜的,最低處僅一米五,她必須弓著腰,像一只探洞的貓。角落里,一只老式收納箱靜靜躺著,箱面貼著褪色的卡通貼紙:一只笑得露出兩顆門牙的米老鼠。林晚認得它——那是姐姐失蹤前最后一套睡衣上的圖案。
她屏住呼吸,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耳膜里打鼓,鼓點越來越急,像有人在里面喊:快、快、快。
箱子上掛著一把三位數的轉盤鎖,數字停在“000”。林晚抬手,指尖剛碰到轉盤,鎖就“咔噠”一聲自己彈開了,仿佛等了她十年。她喉嚨發緊,慢慢掀起箱蓋——
里面只有兩樣東西:
一只屏幕碎成蛛網的舊手機,以及一瓶用透明塑封袋裝著的白色藥片。
藥片不是兩粒,而是整整一百粒,像一百顆縮小的月亮,冷冷地對她翻著光。
二
林晚先把藥片放進口袋,再拿起手機。手機是十年前的款式,厚重、邊角磨圓,背面貼著一張已經褪成灰粉色的愛心貼紙。充電口是舊式梯形,她隨身攜帶的充電寶插不上。她環顧四周,看見墻角有一只落滿灰的收音機,旋鈕恰好缺了一截,露出金屬斷口——那斷口形狀與充電口驚人地吻合。
她拆開收音機,取出里面的變壓器,用回形針和筷子當螺絲刀,剝線、接駁、纏膠帶,十分鐘之后,手機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電量顯示17%。與此同時,一條未讀語音自動彈出,時間標注是“2012-06-21 04:44”,姐姐失蹤前一周。
林晚的拇指懸在播放鍵上方,像懸在一口井口。她忽然不敢點下去,因為她分不清自己害怕的是真相,還是自己的笑聲。
最終,她點開了語音。
三
第一段,是姐姐的喘息。
“……晚晚,如果你在聽這條,說明我已經不在‘這里’了。別相信任何人,尤其是——”
語音戛然而止,像被人掐斷。第二段緊隨而后,背景聲音變成嘩嘩的水聲,似乎是浴室。姐姐的聲音壓低,帶著微微的顫:“他們每天給我吃兩粒白色的藥,說是維生素,其實是‘Ω-重生’的試驗劑。記住編號:Ω-07。如果我失蹤,去閣樓找手機——”
第三段語音,只有笑聲。
那笑聲清脆、短促,尾音卻詭異地揚起,像一根釘子突然拐彎。林晚渾身血液瞬間逆流,因為她分辨得出——那是她自己的笑,十三歲時的笑。可十三歲那年,她明明正在外地參加夏令營,根本不在家。
笑聲持續了十七秒,然后戛然而止,接著是“嘟——”的長音。
林晚的喉嚨像被塞進一塊冰,她猛地按住暫停,卻發現屏幕自動跳轉到錄音界面,時間軸正在一秒一秒往前爬——此刻的錄音,正在進行。
她低頭,看見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點下了紅色錄音鍵。
四
“……林晚?”
一個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不是姐姐,也不是她,而是一道機械變聲,像有人用鐵刷在玻璃上刮。
“你終于來了。”那聲音繼續說,“別急著掛電話,掛了你也會聽見,只是早晚問題。”
林晚的背脊貼上斜頂,木刺透過薄薄的外套扎進皮膚,疼痛讓她清醒。她壓低嗓音:“你是誰?”
“我是你未來七小時后的回聲。”機械音輕笑,“七小時后,你會把剛才那瓶藥全部倒進牛奶,看著你‘丈夫’喝下去,然后你會笑——就像十三歲那年一樣。”
林晚的指尖開始發麻,她想起拘留所里那個女警說過的話:維生素過量會引發周圍神經病變,最先失去的是觸感。
“我不想殺任何人。”她咬牙。
“你不想,”回聲說,“可你已經殺過,只是你忘了。”
五
頭燈的光圈忽然閃爍,像電壓不穩。林晚抬頭,看見米老鼠貼紙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那是微型紅外攝像頭。她猛地扯下貼紙,背面連著一根比頭發還細的紅線,一直拖到箱子底部。她順著紅線,掀開一層假底,下面壓著一張泛黃的照片:
照片里,姐姐穿著睡衣坐在餐桌前,手里端著一杯牛奶。她身后站著一個人,臉被黑色馬克筆涂得嚴嚴實實,只能看出身形瘦削、左手無名指缺了半截。林晚的視線被釘在那只手上——她今天傍晚才給丈夫剪過指甲,他左手無名指有一道新鮮的刀口,那是“切菜不小心”。
照片右下角寫著日期:2012.6.15。
那天,姐姐還在;那天,林晚“在外地”。
六
手機忽然自動播放一段新的錄音,聲音是姐姐,卻像隔著水:“晚晚,照片里那個人不是我男朋友,是‘Ω-重生’的招募員。他讓我把藥帶給你,說你是‘雙盲對照組’。我拒絕了,所以——”
語音再次中斷,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刺耳的電流聲,像一百只鳥同時撲棱翅膀。林晚猛地按住音量鍵,卻發現手機溫度驟升,屏幕跳出紅色警告:TEMP OVERFLOW 67℃。
她毫不猶豫扯下電池,世界瞬間安靜,只剩她急促的呼吸在閣樓里回蕩。
七
電池一拆,手機后蓋內側露出一張納米存儲卡,薄如蟬翼。林晚用牙齒輕輕咬開塑封,把卡塞進貼身的創可貼背面——那里是她目前唯一信得過的“口袋”。
她抱起空箱子,準備離開,卻在箱底摸到一道不易察覺的縫隙。她用筷子撬開,里面掉出一把銅色鑰匙,鑰匙柄刻著三個小字:Ω-07。
與此同時,樓下傳來門鎖轉動的聲音——“咔噠”,輕得像貓,卻重重砸在她耳膜。丈夫回來了?不對,他今晚說要去省城開學術會,明早才回。
林晚關掉頭燈,世界沉入濃墨。她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有人在黑暗里敲摩斯電碼:逃、逃、逃。
八
她貓腰移到閣樓小窗,窗框年久失修,一推就發出凄厲的“吱——”。樓下腳步聲頓了頓,然后加速,樓梯木板被踩出連續的“咚咚咚”,節奏越來越快,像鼓槌追著她后背。
林晚把鑰匙含在嘴里,雙手扒住窗沿,把自己往外塞。屋頂是舊式瓦片,雨后生滿青苔,滑得像涂了油。她剛探出上半身,腳踝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扣住——
“別動。”聲音低啞,帶著電流雜音,像手機里的機械回聲活生生鉆進了現實。
林晚猛地蹬腿,鞋跟狠狠砸在那只手的橈骨上,發出“咔”一聲脆響。手松了,她整個人滾到屋頂,瓦片嘩啦啦落下,像一陣黑色的雨。
她順勢滑到檐溝,雙手抱住排水管,身體懸空,然后松手——
墜落的瞬間,她看見閣樓窗口亮起一束冷白光,有人拿著她的頭燈,對著黑暗里照,光圈中心,是一張沒有五官的臉——平滑得像融化的蠟。
九
林晚跌在二樓陽臺的防盜棚上,棚頂是年久生銹的鐵皮,承受不住重量,“哐”一聲塌陷。她滾進陽臺,顧不上手臂被劃開的血口,沖進客房,反手鎖門。
窗外,無臉人沒有追下來,只聽見屋頂瓦片被一塊塊掀起,像在翻找什么。林晚低頭,吐出口中的鑰匙,掌心已被鑰齒硌出四個月牙形的血痕。
她打開客房衣柜,里面掛著一排姐姐的舊衣服,茉莉花香早已褪成紙灰味。她撥開衣服,最里側的木板上,有一個新鮮鑿痕——正好與鑰匙形狀吻合。
她顫抖著把鑰匙插進去,輕輕一擰,木板彈開,露出一只真空袋,袋里是一管淡藍色注射液,標簽印著:Ω-07 解藥(未完成)。
旁邊貼著一張便利貼:
“晚晚,如果我失敗,把這支針打進你自己的身體,然后笑——像小時候那樣笑,他們識別不出。”
落款是姐姐的名字,日期卻是明天。
十
林晚把注射液攥在手心,忽然聽見窗外傳來“滋——”的一聲長響,像有人把麥克風對準音箱。緊接著,整棟房子的廣播系統被打開了——包括閣樓、廚房、臥室,甚至廁所天花板上的小音箱,全部同步響起那句她再熟悉不過的笑聲:
“嘻嘻——”
那是十三歲林晚的笑聲,清脆,短促,尾音上揚。
笑聲在墻壁間來回撞擊,越來越大,越來越密,最后變成一場海嘯,把她拍在原地。
她抬頭,看見客房天花板上的煙霧探測器閃了一下紅光——那是攝像頭工作的指示燈。
林晚深吸一口氣,把注射液塞進貼身的創可貼,與納米存儲卡并排。她抹了***臂上的血,在衣柜鏡子上寫下三個字:
“我還沒笑。”
然后她拉開門,迎著笑聲走去——
七小時后,她會把那瓶白色藥片倒進牛奶,看著某人喝下去。
但此刻,她只想搞清楚:
到底誰在笑,到底誰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