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霧如墨,將普渡寺層層包裹。
沈硯與蘇凝霜伏在寺墻外的古槐上,枝椏的陰影恰好遮住身形。寺內燈火寥落,只有大殿的長明燈在風中搖曳,將佛像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像某種無聲的恫嚇。蘇凝霜的呼吸很輕,輕得像怕驚動這沉睡的廟宇,但沈硯仍能聽出那細微的顫抖——凝香閣的火光,還在她眼底未熄。
“地宮入口在藏經閣后身的枯井。”她壓低聲音,唇幾乎貼到他耳畔,“我娘留下的手札里提過,前朝宦官曾借修繕寺廟之機,暗中擴建地宮。”
沈硯點頭,目光掃過寺內巡夜武僧的路線。兩人如夜梟般滑下古槐,貼著墻根的陰影疾行。燒焦的氣味似乎還粘在衣襟上,混合著此刻潮濕的苔蘚與香灰味,形成一種令人不安的腐朽氣息。
藏經閣沉寂如墓。枯井被半塊殘碑掩著,挪開后,一股陰冷的風裹挾著塵土撲面而來。井壁有鑿出的腳蹬,向下深不見底。沈硯率先下去,蘇凝霜緊隨,裙裾在狹窄的井道里窸窣作響,每一步都像踩在時間的斷層上。
約莫下了三四丈,腳底觸到實地。前方出現一道石門,門縫已被撬開,新鮮的刮痕在昏黃火折子的光下泛著冷光。兩人對視一眼——有人先來過了。
推開石門,地宮的全貌驟然展開。
空曠。令人心悸的空曠。
巨大的地宮顯然經過精心修筑,穹頂高闊,足以容納千軍萬馬。但此刻,本該堆積如山的箱匣,只余下零星散落的木架與傾倒的空箱。那些箱子上,前朝戶部的火漆印還清晰可辨,封條被粗暴撕開,內里空空如也,像被掏空了內臟的巨獸尸骸。
蘇凝霜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石壁。“……沒了?”她的聲音在地宮里激起輕微回響,空洞得可怕,“整整一窖軍餉,足以動搖國本的財富……就這么沒了?”
沈硯蹲下身,手指抹過地面。厚厚的積灰上,車轍印與雜亂的腳印縱橫交錯,最新的一層浮灰很薄,痕跡不會超過五日。他沿著車轍走向地宮深處,火折子的光暈在石壁上跳動,映出壁畫上斑駁的佛經故事,那些慈悲的菩薩眼眉低垂,靜觀著這場隱秘的掠奪。
角落有一處焚燒的痕跡。
灰燼堆成一團,邊緣焦黑,中央卻還殘留著未燃盡的紙片。沈硯小心撥開,紙片脆薄如蟬翼,一觸即碎。他屏住呼吸,用刀尖輕輕挑起最大的一片。
殘存的字跡在火光下浮現:
**“……三日后子時,白馬津……剩余三十箱……柳公親至……陳、李二位大人押運……水路南下……”**
落款處燒得只剩半個“柳”字,但那筆跡沈硯認得——凝香閣廢墟里,他曾見過類似字體的賬目副本。
蘇凝霜湊過來,盯著那殘片,臉色蒼白如地宮里的石屑。“柳承業……還有陳尚書、李侍郎。”她咬住下唇,幾乎沁出血絲,“他們連最后一點殘羹都不放過。”
地宮死寂。遠處隱約傳來寺里的鐘聲,悶悶的,像敲在棺材板上。空氣里彌漫著灰塵、灰燼和一種更深沉的、屬于陰謀的味道。那些空箱子張著黑洞洞的口,仿佛在無聲嘲笑他們的來遲一步。
沈硯將殘紙仔細收入懷中,貼胸放著,薄薄的紙片卻像烙鐵般滾燙。他看向蘇凝霜。她站在空蕩的地宮中央,身影單薄,背脊卻挺得筆直,眼中那簇從火場逃出后就未曾熄滅的火,此刻燒得更烈,映著滿地狼藉,淬出冰冷的鋒芒。
“還有三天。”沈硯開口,聲音在地宮里沉沉落下,“去白馬津。”
蘇凝霜緩緩點頭。她最后環視這巨大的、被掏空的地宮,目光掃過那些前朝的印記,掃過未燃盡的陰謀,最終落在沈硯臉上。
“這一次,”她輕聲說,字字如釘,“我們不會空手而歸。”
地宮入口透下的一縷微光,悄然偏移。子時已過,長夜正深,而三百里外的白馬津,潮水正在黑暗中無聲上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