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伯溫的示警,如同一道陰影,籠罩在“北伐”的狂熱之上。
“南方的‘背刺’……”
朱棣的指節,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書案上輕輕叩擊,發出沉悶的、帶著一絲規律的聲響。
燭火搖曳,將他與劉伯溫的身影在墻壁上拉扯、扭曲,仿佛兩個正在密謀的鬼魅。
空氣里,那股尚未完全散去的硝煙與血腥氣味,此刻又混入了一絲更加冰冷、更加危險的陰謀氣息。
江南商幫。
內鬼。
這兩個詞,在他的腦海中盤旋,化作兩把無形的利刃,懸于北伐大業的咽喉之上。
劉伯溫枯瘦的面容在昏黃光線下明暗不定,他渾濁的眼球倒映著燭火,卻比火焰本身更加灼亮,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看著朱棣,不再言語,該說的已經說完,剩下的,是等待。
等待這位燕王,如何消化這足以顛覆國策的驚天秘聞。
朱棣終于停止了叩擊,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搖曳的燭光,與劉伯-溫對視。
“本王,知道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透著一股金屬般的質感。
劉伯溫微微躬身,算是回應。他清楚,對于燕王這種人,點到即止,遠比喋喋不休更有用。
就在這壓抑的寂靜即將抵達頂點時——
“報——!!”
一聲凄厲的嘶吼,如同利劍,悍然撕裂了王府的夜幕!
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血與火的滾燙氣息,沖破了層層禁衛的阻攔,徑直撲向皇帝所在的大殿方向。
朱棣與劉伯溫臉色同時劇變!
兩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那份來不及掩飾的驚駭。
……
皇極大殿。
朱元璋剛剛壓下心頭的殺意,正準備下令,讓劉伯溫與他新設的“安全局”將江南在北平的所有勢力連根拔起,一個不留。
那聲凄厲的吶喊便撞入了他的耳中。
他猛然回頭,龍目圓睜。
只見一名甲胄破碎、渾身浴血的信使,連滾帶爬地沖到殿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身體重重摔在冰冷的漢白玉石階上。
他高舉著手中那支被血浸透的蠟封竹筒,聲嘶力竭。
“陛下!八百里加急!東海邊防軍情!”
殿內剛剛因為刺殺而凝固的火藥味,瞬間被這股更加濃烈、更加新鮮的血腥氣味所沖散、所取代!
“呈上來!”
朱元璋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內侍連滾帶爬地跑下臺階,從那幾乎昏死過去的信使手中取過竹筒,飛奔回殿上。
朱元璋沒有等內侍拆解,一把將其奪過!
他粗糲的手指,帶著開疆拓土的赫赫偉力,生生捏碎了堅硬的竹筒。
一份用油布包裹的絲綢軍報,滾落在他掌心。
那雙鷹隼般的眼眸,僅僅掃了一眼。
轟!
一股比先前刺殺發生時更加恐怖百倍的帝王殺氣,如同實質的狂濤,轟然充斥了整座大殿!空氣停止了流動,燭火被這股無形的氣壓得猛然一矮,幾乎熄滅。
“好!”
一個字,從朱元璋的牙縫里擠出,帶著令人骨髓凍結的寒意。
“好!好一個‘江南商幫’!!”
他氣得魁梧的身軀都在劇烈顫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肌肉扭曲,青筋暴起,宛如一尊即將降下天罰的怒目金剛。
“砰!”
那份絲綢軍報,被他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在了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
軍報上的內容,只有寥寥數語,卻字字泣血,駭人聽聞!
倭寇作妖!
喪心病狂的“江南商幫”,為了報復燕王朱棣的神皂、棉布傾銷,更是為了給被處死的鹽商首腦胡淳復仇,竟做出了亙古未有之惡行!
他們暗中勾結、資助了盤踞在東海之上的倭寇主力!
金錢、糧草、戰船!
甚至,他們派出了熟悉北方航路的“向導”,引領著那群海上鬣狗,繞開了大明水師的常規巡防路線,從一個意想不到的角度,直撲北平的經濟命脈!
朱棣的錢袋子!
天津衛港口!
“通、敵、叛、國!!”
這四個字,再也不是猜測,而是血淋淋的事實。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朱元璋的齒縫間用酷刑碾磨出來,帶著無盡的血腥與暴戾。
劉伯溫剛剛發出的“背刺”警告,言猶在耳。
此刻,一語成讖!
這突如其來的通倭軍情,其性質之惡劣,影響之深遠,瞬間便將那所謂的“北伐”大業,沖擊得支離破碎。
朱元璋與朱棣之間,那因為資源爭奪而產生的微妙對峙,也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所有的矛盾,都被一個更加尖銳、更加致命的矛盾所取代!
“父皇!”
太子朱標面色慘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天津衛港的重要性。
那里不僅是朱棣的財源,更是整個北平工業體系與外界連接的唯一窗口!
“倭寇若毀了天津衛,我北平的工業基地將遭重創!‘北伐’的后勤補給……”
“還提什么北伐!”
朱元璋猛然轉身,對著太子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北元是狼,盤踞在草原,虎視眈眈!”
“但這群‘江南’的內鬼,這群該死的倭寇,是鉆進咱們心窩里的毒蛇!!”
“不先挖出心頭肉,宰了這條毒蛇,何以提兵去打狼?!”
帝王之怒,讓整座大殿都在嗡嗡作響。
朱棣,就站在這風暴的中心。
在最初的震驚過后,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
危機?
不。
這是機會!一個千載難逢、足以讓他一步登天的機會!
他的心臟開始劇烈地搏動,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極致的興奮。
血液沖刷著血管,讓他的四肢百骸都充滿了力量。
江南商幫,你們真是……送了本王一份天大的厚禮啊!
他猛然從隊列中踏出一步!
“噗通!”
動作干凈利落,單膝重重跪地,甲胄與金磚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鏗鏘之響。
“父皇息怒!”
他的聲音,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瞬間斬開了殿內狂暴混亂的氣氛,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
“倭寇與江南商幫狼狽為奸,通敵叛國,其心可誅!”
“但他們既然敢伸出爪子,就休想再活著抽回去!”
朱棣抬起頭,雙目之中燃燒著熾烈的火焰,他高高舉起雙手,仿佛在托舉著自己的決心與命運,字字鏗鏘,立下了石破天驚的軍令狀:
“兒臣,不需要朝廷一兵一卒!”
“更不需動用父皇您賴以定國、即將用于北伐的‘皇家新軍’!”
他的聲音在大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充滿了無與倫比的自信。
“只要父皇允許兒臣,動用北平衛所的五百‘神機銃營’!”
“兒臣在此立誓!”
“三日之內,必在天津衛,將來犯倭寇,全殲于灘涂之上!”
“將所有通倭的‘江南內鬼’,生擒活捉,押送至父皇面前,聽候發落!”
這,是朱棣的陽謀!
一個光明正大,卻又狠辣無比的陽謀!
他要借著父皇的滔天怒火,借著這天賜的良機,向整個大明,向他那位威嚴的父親,酣暢淋漓地展示北平新軍的“實戰”能力!
他要借著父皇的手,用一場輝煌的勝利,徹底將“江南商幫”這個盤踞在大明肌體上的毒瘤,連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