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碼頭,寒風凜冽,割面如刀。
這股刺骨的冷意,卻遠不及盤旋在所有人頭頂的陰云那般沉重,那般令人窒息。
數十艘漕船靜靜地停靠在岸邊,船身因連日來的霜雪,覆著一層薄薄的白,如同裹尸布一般。
它們滿載的,既非能活命的糧食,也非能救急的金銀。
而是胡惟庸精心炮制的“催命符”——摞得高高的、面值五十萬兩的大明寶鈔。
北平布政使高翔的手,正捏著一張剛從箱子里取出的“壹貫”寶鈔。
紙張因受潮而微微發軟,邊緣甚至有些毛糙,可上面的墨跡,那“大明寶鈔”四個字,卻依舊以一種近乎嘲諷的姿態,刺入他的眼底。
他的手抖得厲害,指尖冰涼,汗水浸濕了掌心。
“高大人,點……點清了。”
一名戶部小吏的聲音帶著哭腔,嗓子眼仿佛被什么堵住。
他手中的賬本,薄薄幾頁,此刻在高翔眼中,卻仿佛有千斤重,壓得他脊背發涼。
“整整五十萬貫,按面值,是五十萬兩白銀……”
“放屁!”高翔猛地將那張寶鈔砸在地上,紙張輕飄飄地打了個旋,落在冰冷的石板上。
這位見慣了風浪的封疆大吏,此刻雙目充血,赤紅一片,面部肌肉因極度的憤怒而扭曲,狀若瘋狂。
他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粗礪的磨擦音。
“面值?面值有什么用!胡惟庸這個閹豎!他欺人太甚!”
他猛地轉身,目光死死釘在一旁始終沉默不語的燕王朱棣身上,
“王爺!五十萬兩!您知道這五十萬兩,在如今的北平能買到什么嗎?”
高翔伸出兩根手指,指尖顫抖著,在寒風中劃出兩道模糊的弧線。
“連兩千兩!不!現在糧價飛漲,人心惶惶,怕是連兩千兩現銀的糧食都買不到了!
這、這根本就是五十萬張廢紙啊!”
周圍的官吏聞言,無不面如死灰。
他們低垂著頭,不敢直視高翔那幾近崩潰的眼神,可他們的身體,卻無法抑制地輕顫。
那“廢紙”二字,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碎了所有人心中最后的希望。
數萬張嘴等著吃飯,每一日都需耗費巨量糧草。
開發新區百廢待興,樁樁件件,哪一樣不需要真金白銀來推動?
胡惟庸在這個節骨眼上,送來這堆積如山的“廢紙”,其心可誅!
他分明是要將北平拖入深淵,讓燕王府的苦心經營,毀于一旦。
“王爺……”
高翔幾乎要跪下了,他的膝蓋不受控制地打著顫。
“此時正值流民涌入,北平城外,餓殍遍野。胡惟庸此計歹毒至極!他這是要釜底抽薪,斷了我們的根啊!”
碼頭上一片死寂,只有寒風呼嘯著,卷起幾片枯葉打著旋。
官吏們絕望的粗重呼吸聲,在寂靜中顯得分外刺耳。
他們等待著朱棣的回答,等待著這位燕王,他們的主心骨,能給出一個哪怕是虛無縹緲的希望。
然而,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朱棣,這位北平的主人,卻突然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冷笑。
“呵呵……”
笑聲不大,卻像一道驚雷,劈入眾人耳中。
那聲音中,沒有一絲溫度,反而帶著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悅。
高翔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朱棣。
他看到的,不是絕望,不是憤怒,而是一種……近乎于“愉悅”的冰冷。
朱棣的目光掃過眾人,深邃的瞳孔中,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跳動。
朱棣彎下腰,動作緩慢而優雅,從地上撿起那張被高翔丟棄的寶鈔。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彈了彈紙面,發出“噗噗”的悶響。那聲音在寂靜的碼頭上,顯得格外清晰。
“廢紙?”
他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如同敲打在眾人心弦。
“不。高翔,你錯了。”
朱棣的目光如同刀鋒,掃過所有惶恐不安的下屬,最終停留在高翔因震驚而呆滯的臉上。
“這,不是廢紙。”
朱棣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鐘大呂,震徹人心。
他高高舉起那張寶鈔,迎著北平的寒風,字字鏗鏘,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是父皇體恤北平,賜下的‘浩蕩皇恩’!”
他轉過身,面對著碼頭上那些聞訊而來、滿臉惶恐不安的流民和百姓。
他們衣衫襤褸,眼神中充滿了迷茫與饑餓,此刻正伸長脖子,試圖聽清朱棣的話語。
朱棣的目光掃過他們,眼神深邃,隨即朗聲道:“傳本王令!三日后,于開發新區廣場,舉行‘皇恩接收大典’!
本王要當著北平所有軍民的面,感謝父皇的恩典!”
高翔等人徹底懵了。
他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困惑與不解。
朱棣這是何意?將廢紙當做恩典?這無疑是自欺欺人,甚至是在玩火!
可朱棣眼中那份深不見底的自信,卻又讓他們不敢妄加揣測。
三天后,大典如期舉行。
開發新區廣場上,人山人海,數十萬軍民齊聚于此,將整個廣場圍得水泄不通。
流民們擠在人群最外圍,眼中帶著一絲麻木,一絲好奇,以及對任何可能帶來希望的渴望。
廣場中央,堆積如山的寶鈔箱子被打開,紅色的鈔票如同小山一般,壘成了一座高臺,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朱棣一身親王常服,頭戴翼善冠,身披玄色常服,器宇軒昂。
他緩步走上高臺,每一步都沉穩有力。他親手從箱中抓起大把的寶鈔,任由它們在風中飛舞,如同漫天紅蝶。
“父老鄉親們!”朱棣的聲音傳遍廣場,每一個字都帶著渾厚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看看這是什么?這是京城送來的,父皇的恩典!”
流民們眼中露出短暫的貪婪,那是一種對任何“錢財”的本能反應。
可隨即,這份貪婪又迅速黯淡下去。
他們知道,這東西在北平,在如今這個世道,買不到一粒米,換不來一口吃的。
它只是廢紙,是空洞的數字。
“但是!”朱棣話鋒一轉,語氣突然變得激昂。
“父皇賜下的,是‘皇恩’,不是銀錢!‘皇恩’豈能用于市井買賣,玷污圣意?”
廣場上的人群開始竊竊私語,嗡嗡作響。
他們不明白朱棣的意思,這“皇恩”不能買賣,那又有什么用?
“故而,本王宣布!”
朱棣從親衛手中接過一枚嶄新的、閃爍著寒光的鋼印。
那鋼印鑄造精良,邊緣鋒銳,在陽光下反射著冷冽的光芒,赫然是——燕王府督造局所鑄的鋼印!
他拿起一張寶鈔,將其平鋪在木案上,然后猛地將鋼印蓋了下去!
“砰”的一聲悶響,在這數十萬人的廣場上,卻顯得格外清晰。
他高高舉起那張蓋上了鋼印的寶鈔,對著下方數十萬軍民,聲如洪鐘,吼聲震天:
“即刻起,所有寶鈔,加蓋‘燕王府鋼印’!更名為——‘北平工分券’!”
“此券,嚴禁在北平市場流通!它只有一個用處!凡我北平子民,憑‘身份牌’,按勞領取!”
“憑此券,可在新區內部,指定兌換‘神糧’玉米!指定兌換‘神仙居’的住宿權!指定兌換過冬的棉衣和取暖的煤炭!”
朱棣的目光掃過每一個流民,每一個官員,每一個士兵。
他聲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與磅礴的自信,
“胡惟庸想用‘廢紙’沖垮北平,那本王就用這‘廢紙’,建立一個只屬于北平的、嶄新的循環!一個只認勞動,不認奸商的循環!”
短暫的死寂后,廣場上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那聲音如同平地驚雷,將所有人的迷茫與絕望,瞬間沖刷得一干二凈!“王爺千歲!”“王爺千歲!”的呼聲此起彼伏,響徹云霄。
那些流民們,眼中貪婪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狂熱的信仰,他們瘋了,他們看到了活下去的真正希望!
高翔站在朱棣身后,看著那堆積如山的“廢紙”轉瞬間變成了控制流民、激發生產力的“完美工具”,他渾身巨震,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電流擊中。
他看著朱棣那巍峨的背影,看著他如同神祇般掌控全局的姿態,心中最后一絲疑慮徹底消散。他雙膝一軟,對著朱棣的背影,深深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