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天府的雷霆之怒,正化作一紙滾燙的圣旨,由八百里加急的快馬承載,卷起一路煙塵,朝著千里之外的北平府呼嘯而去。
而在金陵城,那座權(quán)力的漩渦中心,風(fēng)暴的策源地之一,丞相府內(nèi),卻是另一番光景。
相府的暖閣中,炭火燒得正旺,將一室都熏得暖意融融。
胡惟庸端坐于太師椅上,指尖輕輕摩挲著一只溫潤的白玉茶杯,雙目微闔,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揚(yáng),勾勒出一道森然的弧度。
大喜過望?
不,這個詞遠(yuǎn)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境。
這是一場完美的狩獵。
他布下了網(wǎng),引來了最兇猛的獵犬,而那頭遠(yuǎn)在北疆的幼虎,對此還一無所知。
朱元璋的“查賬”,在他看來,不過是龍顏大怒之下,最直接、最粗暴的第一步。
他要的,從來不是什么賬目。
他要的,是朱棣這個人,被徹底釘死在“奢靡無度,與民爭利”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早朝的鐘聲余音剛散,他便在百官面前,一臉“為國舉賢”的沉痛與公正,舉薦了自己的心腹門生,現(xiàn)任工部侍郎——汪介夫。
理由冠冕堂皇。
“工部侍“郎汪介夫,精通營造法式,核算工程用度,乃是天下聞名的干吏。
由他擔(dān)任欽差副使,隨同戶部主官一同前往北平,必能將那‘燕王新苑’的靡費(fèi)之處,查個水落石出,給陛下一個交代,給天下一個交代!”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無人能反駁。
于是,圣旨落定。
臨行前夜,丞相府的密室之內(nèi),燭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在墻壁上拉扯得扭曲變形。
“介夫啊。”
胡惟庸的聲音,在寂靜的密室中響起,帶著一種黏稠而意味深長的質(zhì)感。
“陛下讓你去查賬,你可明白,這‘賬’,到底該怎么查嗎?”
汪介夫俯身長揖,臉上帶著即將建功立業(yè)的亢奮,聲音鏗鏘有力。
“恩師放心!學(xué)生此去,定將那燕王貪墨民脂、中飽私囊的賬目,查個底朝天!讓他無所遁形!”
“糊涂!”
胡惟庸一聲低斥,如同一盆冰水澆在汪介夫的頭頂。
他冷笑一聲,玉杯在指尖轉(zhuǎn)動,杯中的茶水漾起細(xì)微的波瀾。
“查賬?燕王府的賬,是那么好查的嗎?他是皇子,是塞王!就算真查出些什么,捅到陛下面前,那也只是皇家的家事!陛下會為了幾筆爛賬,就廢了自己的親兒子?”
胡惟庸緩緩放下茶杯,身體前傾,湊近了汪介夫。
一股陰冷的氣息,夾雜著名貴熏香的味道,撲面而來。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在耳邊吐信。
“你此行,不為查賬!”
“只為一件事——‘坐實(shí)’他的罪名!”
汪介夫的呼吸一滯。
“他不是在北平大興土木嗎?那你就去找到他‘奢靡’的鐵證!
他那所謂的‘宮殿’里,哪怕只有一根柱子,一塊木頭,用的是禁用的金絲楠木,你就要給它記下來,畫成圖,呈給陛下!”
胡惟庸的眼神變得狠厲,聲音里透出不加掩飾的殺機(jī)。
“就算……沒有呢?”
汪介夫渾身一個激靈,額頭上瞬間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他終于通透了。
原來,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皇帝想看到什么,需要看到什么!
“恩師教誨,學(xué)生……學(xué)生明白了!”
他猛地叩首在地,冰冷的地面讓他徹底清醒。
“學(xué)生定會‘制造’……不,是定會‘找到’燕王殿下奢靡無度,僭越規(guī)制的鐵證!”
汪介夫帶著皇帝的圣旨和胡惟庸的密令,懷揣著一顆建功封侯的野心,率領(lǐng)著一隊(duì)人馬,浩浩蕩蕩,一路北上。
欽差的儀仗,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劍,直插北平城。
消息傳到布政使衙門,整個北平官場都炸了鍋。
高翔急得在簽押房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官帽都有些歪了,滿頭大汗。
“王爺!王爺??!這可如何是好?”
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京里來的欽差,副使是汪介夫!那是胡惟庸的得意門生,是胡黨里有名的酷吏!這……這分明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一眾北平官吏,個個面如土色,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大敵。
他們都清楚,這把火,要是燒起來,整個北平官場都得被焚個干凈!
然而,風(fēng)暴中心的燕王府,卻是一片詭異的平靜。
書房內(nèi),朱棣剛剛接到密報。
他聽完屬下的稟報,臉上沒有絲毫的驚慌失措。
他甚至沒有憤怒。
他只是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筆,抬起頭,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片刻之后,一個莫測的笑容,在他的嘴角綻放開來。
那笑容里,有冰冷的鋒芒,有利刃出鞘前的期待。
“來得好。”
他低聲吐出三個字,聲音不大,卻讓一旁的親衛(wèi)心頭猛地一跳。
圣旨抵達(dá)的那一天,北平城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diǎn)。
朱棣卻下了一道讓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的命令。
“傳令,大開燕王府中門!”
“本王,親率北平全體官吏,恭迎欽差大臣!”
汪介夫的隊(duì)伍剛到城門口,就看到了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一幕。
燕王朱棣,這位傳說中桀驁不馴、殺伐果斷的塞王,竟親率大小官吏,立于道旁,姿態(tài)謙卑地等候著。
“汪大人一路車馬勞頓,辛苦了?!?/p>
朱棣的態(tài)度,謙和得近乎“軟弱”,臉上甚至帶著一絲討好的笑容。
這讓汪介夫準(zhǔn)備好的一肚子威嚇之詞,全都堵在了喉嚨里。
他愣住了。
他本以為會有一場龍爭虎斗,一場激烈的沖撞。
沒想到,這頭北疆猛虎,竟是個一戳就破的紙老虎?
他心中那點(diǎn)僅存的警惕,瞬間被巨大的傲慢所取代。
軟骨頭!
汪介夫冷笑一聲,心中大定。
他刻意挺直了腰板,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淡淡地“嗯”了一聲。
朱棣仿佛沒有看到他的無禮,笑容愈發(fā)“謙恭”。
“本王已下令,城南的‘開發(fā)新區(qū)’,全天候向欽差隊(duì)伍開放,絕不阻攔。”
他側(cè)身一指旁邊的偏殿。
“所有與工程相關(guān)的賬目文書,一應(yīng)俱全,全部公開,都堆放在那里了。”
偏殿的大門敞開著,里面堆積如山的賬冊,幾乎要滿溢出來。
“本王,全力配合調(diào)查!”
朱棣一躬身,做足了姿態(tài)。
汪介夫看著那堆積如山的賬冊,再看看朱棣那張“諂媚”的臉,最后一絲疑慮也煙消云散。
他大手一揮,帶著自己的人,氣勢洶洶地一頭扎進(jìn)了那堆賬目里。
他要從這里面,撕開燕王府的偽裝!
然而,一天過去了。
汪介夫傻眼了。
他的手下們,一個個灰頭土臉,兩眼通紅,翻遍了成百上千卷的賬冊。
結(jié)果是……
賬目,天衣無縫!
每一筆支出,都清清楚楚地對應(yīng)著“北平建設(shè)營”從燕王府領(lǐng)走的“神糧”和發(fā)放下去的工錢。
流水清晰,票據(jù)齊全。
沒有一文錢,流入了燕王府的私庫。
這怎么可能?!
“哼!賬目能造假,實(shí)物可不能!”
汪介夫惱羞成怒,一把將手中的賬冊狠狠摔在地上。
他等不及了。
他要親自去看看!
看看那座被彈劾奏本描繪得“堪比皇宮”的“燕王新苑”,究竟是何等的奢華!
他立刻丟下賬本,帶著一隊(duì)心腹,直撲城南的“開發(fā)新區(qū)”。
可當(dāng)他滿懷惡意與期待,一頭扎進(jìn)那片被高高圍墻封鎖的區(qū)域時,他……
瞬間就迷失了。
他預(yù)想中的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在哪里?
沒有!
他想象中的奇花異草、小橋流水在哪里?
沒有!
他只聽到了震耳欲聾的轟鳴!
那是一種他從未聽過的聲音,是鋼鐵與巨石的碰撞,是烈火的咆哮,是某種龐然大物在不知疲倦地嘶吼!
他只看到了沖天而起的煙塵!
灰白色的,黑色的煙塵,遮天蔽日,將整個區(qū)域籠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他被一座巨大無比、通體赤紅的“天授神爐”散發(fā)出的恐怖熱浪,熏得滿臉通紅,汗如雨下。
他又被另一片廠區(qū)里彌漫的白色粉塵,嗆得涕淚橫流,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這里根本不是人間仙境!
這里是工地!是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巨大而瘋狂的工地!
宮殿呢?
汪介夫茫然四顧。
他的“燕王新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