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天府,丞相府。
府外,是潑天而下的暴雨,雷光每一次撕裂夜幕,都將飛檐上的琉璃瓦照得慘白。
府內(nèi),書房的燭火,卻比那雷光還要搖曳不定。
“啪!”
一聲脆響,炸裂在死寂的空氣里。
一方溫潤如玉、雕刻著山水樓閣的端硯,被狠狠摜在金磚地面,迸裂成無數(shù)碎片。
墨汁四濺,污了名貴的地毯,也污了胡惟庸那雙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
就在剛剛,他接到了第一份來自天津衛(wèi)的八百里加急密報。
信使沖進來時,幾乎成了一個水人,帶來的消息卻像一團烈火,將胡惟庸的理智焚燒殆盡。
他重金勾結(jié),寄予厚望,號稱縱橫東海無敵手的數(shù)千“倭寇”,連天津衛(wèi)的岸都沒摸到,就在海上被屠殺得干干凈凈!
全軍覆沒!
報告上那幾個字,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卻依舊帶著刺骨的血腥氣。
“神火器”……“鐵甲怪物”……
這些匪夷所思的詞匯,讓胡惟庸感覺自己像是在聽一個荒誕不經(jīng)的神話。
可那份由他最信任的暗樁拼死送回來的情報,每一個字都在告訴他,神話,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實。
“廢物!”
“一群連船都開不明白的廢物!”
胡惟庸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
他砸碎的不是一方硯臺,而是他試圖染指軍權(quán)、試探朱棣虛實的野心。
然而,不等他從這份毀滅性的打擊中喘過氣來,書房的門再次被撞開。
第二名信使,比第一個還要狼狽,連滾帶爬地跪在地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相……相爺!”
“宮中……宮中傳出密信……陛下……陛下他……”
信使哆嗦著,從濕透的懷里掏出一個蠟丸。
胡惟庸一把奪過,用顫抖的手指捏碎蠟丸,展開里面的紙條。
只一眼,他臉上的暴怒就瞬間凝固,然后迅速褪去所有血色。
“陛下任命劉伯溫為‘皇家特使’,已于今日,秘密南下,巡查江南!”
劉伯溫!
這三個字,仿佛一道九天玄雷,精準(zhǔn)無誤地劈在了胡惟庸的天靈蓋上。
那不是一個人名。
那是朱元璋懸在所有功臣頭頂之上,最鋒利、最無情的一把刀!
是那把,號稱能斬盡天下蛟龍的……“屠龍刀”!
“嗡——”
胡惟庸的腦袋里一片空白,耳邊只剩下血液倒灌的轟鳴。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又一步,最后“咚”的一聲,整個人都癱軟在了背后的太師椅上。
椅子冰冷的硬木,硌得他骨頭發(fā)疼,卻遠不及那股從心臟深處炸開的寒意。
那是一種被徹底看穿,被完全鎖定的絕望。
他瞬間就懂了。
一切都串聯(lián)起來了。
天津衛(wèi)那場匪夷所思的海上“屠殺”,根本不是什么意外,那是朱棣的“武力示威”!
是用那聞所未聞的“神火器”和“鐵甲怪物”,在向他,向整個大明朝堂,展示一種他無法理解、更無法對抗的全新暴力!
而劉伯溫的“南下”,就是緊隨其后的“政治清算”!
一武一文,一北一南,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已經(jīng)悄然合攏!
“江南商幫”……
這條他經(jīng)營多年,為他輸送了無數(shù)財富,支撐著他整個權(quán)力帝國的黃金命脈,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了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他知道了……”
胡惟庸失神地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皇帝他……什么都知道了……”
冷汗,瞬間浸透了華貴的絲綢內(nèi)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又濕又冷。
他仿佛能感覺到,劉伯溫那雙洞悉人心的眼睛,已經(jīng)隔著千里之遙,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甚至能想象到,那位老謀深算的前輩,此刻正手持著一份他無法辯駁的鐵證,在南下的官船上,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那把名為“律法”的屠刀。
反擊!
必須反擊!
這個念頭,如同一道絕望的閃電,劃破了他腦中的混沌。
坐以待斃,就是死路一條!
他深知,自己絕無可能在軍事上,去對抗朱棣那射程高達“五百米”的神機銃。
他也絕無可能在政治上,去阻止一個手持“通倭鐵證”,還帶著皇帝“屠龍”意志的劉伯溫。
他所有的常規(guī)武器,在絕對的力量和絕對的法理面前,都失效了。
他只剩下最后,也是他最擅長、最根本的武器——
經(jīng)濟!
那個支撐著他一步步爬上權(quán)力之巔,那個讓他能與皇權(quán)分庭抗禮的龐然大物!
“來人!”
一聲嘶啞的咆哮,從胡惟庸的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癱軟和恐懼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入絕境后,徹底爆發(fā)出來的瘋狂與狠厲。
“連夜召集‘江南商幫’所有核心成員!”
“傳我手令!召中書省安插在南方的所有黨羽,立刻到各地商會總號集結(jié)!”
他的眼睛里,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火焰。
“皇帝要‘屠龍’?”
“那本相,就先‘?dāng)嗔怂凝埫}’!”
那個老四朱棣不是要靠著北平那點貧瘠的土地,搞什么聞所未聞的“工業(yè)”嗎?
那本相,就讓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當(dāng)晚,就在應(yīng)天府被暴雨徹底淹沒的時刻,一道道來自丞相府的“總動員令”,通過無數(shù)個秘密渠道,如同蛛網(wǎng)般擴散向整個富庶的江南。
胡惟庸對著那些連夜趕來,面色惶恐的商幫頭領(lǐng)和地方心腹,下達了堪稱“滅絕”的死命令。
那聲音,比窗外的風(fēng)雨還要森寒。
“第一!”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立刻停止向‘北平商行’,出售一切工業(yè)原料!記住,是一切!”
“一兩絲綢、一斤棉花、一塊鐵礦石、一寸木材,都不許再賣給他們!”
“誰敢陽奉陰違,本相就讓他全家在江南,再也做不成一文錢的生意!”
“第二!”
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眼神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那目光,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
“江南全境,即刻起,嚴(yán)禁‘燕王神皂’和‘燕北棉布’的銷售!”
“查封所有存貨!但凡發(fā)現(xiàn)有人私下交易,一律以‘通燕’之罪論處,家產(chǎn)充公,主事者下獄!”
他要用一場史無前例的、波及整個天下的“經(jīng)濟封鎖”,徹底扼殺朱棣那剛剛萌芽的“工業(yè)化”進程!
他要讓朱棣那日夜轟鳴的“鋼鐵廠”,因為缺少一塊礦石而徹底熄火!
他要讓朱棣那引以為傲的“織造局”,因為缺少一縷棉線而徹底停轉(zhuǎn)!
他要讓朱棣那個狂妄的“海軍夢”,變成一堆躺在船塢里,永遠無法開工的生銹廢鐵!
……
北平,天津衛(wèi)。
初秋的涼風(fēng),帶著海水的咸腥味,吹拂過一片熱火朝天的工地。
這里是“水師學(xué)堂”的選址。
朱棣正站在一處高地上,腳下是濕潤的泥土,手里拿著一張剛剛繪制出的草圖。
他正對著幾名工匠,指點著圖紙上一個特殊的區(qū)域,規(guī)劃著未來“蒸汽機”的動力布局。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一名“北平商行”的信使,坐騎幾乎是貼著地面沖刺而來。
還未等馬兒停穩(wěn),信使便一個翻身,滾鞍下馬,連身上的塵土都來不及拍打,便單膝跪地,雙手高高呈上了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密報。
信筒的顏色,是代表最高級別的赤紅色。
朱棣的眉頭微微一蹙,放下圖紙,接過了信筒。
他撕開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紙。
展開。
僅僅掃了一眼,他臉上的從容與沉靜,便瞬間消失。
那張年輕而堅毅的面龐,迅速陰沉,目光也隨之變得銳利,冰冷。
旁邊的親衛(wèi)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小心翼翼地開口。
“王爺!江南……”
朱棣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信紙末尾的幾個字上。
那幾個字,仿佛帶著江南的潮濕與陰謀,鉆進了他的眼底。
全線斷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