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稀薄得像隔夜晾涼的米湯,帶著幾分吝嗇的涼意,悄然滲進破敗的院落。
土墻的影子斜斜地切過滿地枯草,空氣里浮動著牲口糞便,潮濕泥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貧瘠年代的沉悶氣味。
張角躺在院中那張吱呀作響的破舊木椅里,閉著眼。
他不是這個時代的張角。
至少靈魂不是。
腦子里現在還是亂的。
上一刻,眼前還是被感情所騙,負債幾十萬,蹲在出租屋里閃爍的廉價屏幕,文檔光標在全勤,訂閱,追訂,還債幾個詞之間絕望地跳動,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
下一刻,就是這具十六歲少年軀殼里洶涌而來,屬于另一個張角的記憶碎片:東漢,延熹三年,巨鹿,家徒四壁,父母早亡,唯余薄田幾畝,一個爭強好勝與他同歲的二弟張寶,在縣衙里當差,一個尚在稚齡,嗷嗷待哺的幼弟張梁。
以及,自己這具因為長期清湯寡水,而分外單薄操心的身體,和胸口那股揮之不去,屬于他另一個失敗者的疲憊與絕望。
兩段人生,一樣的潦倒,疊加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真實的觸感,粗布麻衣的摩擦,木椅的堅硬。
不是夢。
穿越了。
網文寫手,撲街的那種,看得多,也編得多。
絕境逢生,系統加身,稱王稱霸,后宮三千……這些套路他閉著眼睛都能寫出十個八個不重樣的。
輪到自己呢?
哦,有的。
系統。
剛醒來那一刻,腦子里確實“叮咚”響了一聲,很清脆,帶著點廉價的電子音效。
然后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平板聲音:“恭喜宿主獲得無限白粥,系統加載完畢。”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沒有界面,沒有說明,沒有任務,沒有屬性面板,連個退出按鈕都找不到。
仿佛那一聲“叮咚”和一句話,只是極度疲憊缺氧的大腦產生的幻聽。
他起初不死心,心里默念了無數遍系統面板,屬性,倉庫,商城……甚至試了芝麻開門和急急如律令。
直到念得口干舌燥,頭昏腦漲,腦海中那所謂的系統依舊石沉大海,了無痕跡。
只有……面前這張瘸了一條腿,用石頭墊著的破木桌上,和自已默念白粥,憑空出現的一只粗陶海碗,碗里盛著大半碗熱氣裊裊的白粥。
米粒煮得確實恰到好處,稠稀適中,蒸汽帶著純粹谷物被熬煮后特有的,近乎平淡的香氣,在這清冷的早晨,固執地鉆入他的鼻腔。
無限白粥。
張角猛地睜開眼,盯住那碗粥。
陽光剛好挪過來一點,落在粥面,泛起一層溫潤的,膩乎乎的光。
他死死盯著,心里默念:“再來一碗。”
毫無征兆,桌面上,緊挨著那只海碗,第二只一模一樣的粗陶碗憑空出現,同樣盛著大半碗熱氣騰騰的白粥。
米香似乎更濃郁了些。
張角的呼吸窒了一下。
他撐起酸軟的身體,伸出手,指尖觸到新出現的那只碗壁。
溫熱,真實得燙手。
他端起來,碗底粗糙的陶粒刮過掌心。
是真的粥,可以吃,可以果腹。
無限,意味著取之不盡。
只要他想,這破桌子上可以瞬間堆滿一千只,一萬只這樣的碗,盛滿一千碗,一萬碗白粥。
直到這院子,這巨鹿郡,乃至整個天下,都被這寡淡的,溫吞的白色淹沒。
想完這些,他慢慢放下碗,頹然跌坐回木椅。
吱呀一聲,像是他骨頭里發出的呻吟。
金手指……就這?
張角一聲,暗自嘲諷道。
他想起自己編排過的那些主角。
最不濟的,開局也有個簽到送新手大禮包,或者呼吸就能變強。
自己呢?白粥?還他媽是無限量的?
在這東漢末年,它頂個屁用!
能換錢嗎?能當兵器嗎?
能讓他力大無窮還是智慧超群?
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被生活反復捶打,早已認命的咸魚。
前世唯一的,就是不敢與人言的野望,也就是在敲打鍵盤編織虛幻故事時,偷偷幻想一下穿越古代,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
結果呢?穿越是穿了,可這開局,比前世更糟!前世好歹有泡面,有自來水,有那個雖然殘酷但秩序尚存的社會。
這里?記憶里,賦稅,徭役,鄉里的豪強,官府的胥吏……還有那些在田野間蹣跚徘徊,眼里只剩麻木的農人。
關鍵這是個吃人的時代,而他,除了一碗接一碗冒出來的白粥,一無所有。
系統消失了。
或許它從未真正存在過,只是送來這無限白粥的詛咒后,就功成身退,或者干脆死機了。
越想越氣憤的張角猛地仰起頭,目光撞上被土墻框出的那一小片灰藍天空。
天色沉悶得像塊壓頂的青石板,沒有飛鳥掠過的痕跡,也沒有流云舒展的姿態,只有望不到邊的灰藍,裹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滯重。
他想罵娘,想把這滿桌子的白粥掀翻,想對著這該死的天空和這該死的穿越怒吼。
但最終,他只是極其緩慢地接受,沉重地,嘆了口氣。
氣息吐出,在清冷的空氣里化作一道短暫的白霧。
有什么用呢?
憤怒無用,咆哮無用,這無限的白粥……目前看來,似乎也無大用。
他重新閉上了眼睛,把自己更深地陷進那把破木椅里。
疲憊,從骨頭縫里一絲絲滲出來。前世熬夜猝死的虛無感,和今生這具營養不良身體的虛弱感,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就這樣吧。
既然反抗不了,那就接受。
系統不給活路,老天爺把他扔到這里,大概就是想看他還能怎么折騰。
他還能怎么折騰?靠著這無限白粥,餓是餓不死了。
那就……老老實實地,在這東漢,活完這平凡且大概率更加艱難的一生吧。
就在張角意識即將沉入無邊黑暗間,院子角落的柴扉吱呀一聲被人給推開了。
一個瘦小的身影端著個缺口瓦盆,小心翼翼地挪進來,是張梁。
孩子的眼睛很大,嵌在臟兮兮的小臉上,顯得有些不協調。
他先是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躺在椅子里,閉目不動的張角。
隨即目光就被木桌上那兩碗冒著熱氣的白粥牢牢吸住了。
“哥……”
張梁咽了口唾沫,聲音干澀,“這粥……?”
張角沒睜眼,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從一打進門聲音起,他便從原主熟悉的記憶中就得知,這是他年幼的三弟張梁,過了幾秒,張角緩過神來,算是接受異世界的親人后,才懶洋洋地補充:“吃吧,鍋里……還有。”
話音一落,張角言出必行的無限白粥系統,驟然發動,屋內那口本就空蕩的大鍋,剎那間變出滿滿一大鍋。
張角也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屋內變化,憑空出現,看起來就怪嚇人的。
不過就算被人瞧見了,他也懶得解釋這粥的來歷,反正他也無法解釋,能吃就行總之。
聽到張角的話,張梁眼睛一亮,也顧不上多問,放下瓦盆,自顧不暇地踮著腳夠到桌子上一碗粥,也顧不得燙,湊到碗邊就稀里呼嚕地喝起來,喝得又快又急,像是怕有人跟他搶。
那細微的聲音鉆進張角耳朵里。
他依舊閉著眼,眉頭卻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張梁的吃相,讓他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刺了一下!
這世道活著真的不容易啊!
張角暗襯道。
就在這時,院外,由遠及近,傳來一些嘈雜的人聲,夾雜著蒼老的咳嗽,婦孺壓抑的嗚咽,還有沉重的,拖沓的腳步聲。
那不是尋常鄉里往來的動靜,更像是一股疲憊而絕望的濁流,正緩慢地漫過村莊的土地。
那動靜大的讓張梁喝粥的動作停住了,緊張地望向柴門的方向。
張角也終于睜開了眼,偏過頭,視線越過低矮的土墻頭。
他看到了。
衣衫襤褸,面黃肌瘦。
拖家帶口,扛著或背著一點點可憐的家當。
大人眼神空洞,孩子啼哭無力。
他們就像一群被驅趕的,失了魂的牲口,沉默地,或低聲啜泣著,沿著村外的土路,向東,或者向西,茫然地挪動。
塵土被他們的腳步揚起,在低矮的晨光里,灰蒙蒙的一片。
流民。
這兩個字,就像是他記憶的碎片被觸動,更加清晰的畫面和認知浮現出來。
東漢末年,期間連年不太平,水旱蝗災交替,官府賦稅有增無減,地方豪強兼并土地愈演愈烈……
活不下去的農人,只好拋下祖輩耕種的土地,成為流民,像無根的浮萍,飄向未知的,可能同樣絕望方向,甚至有些人受不了,從而自殺。
好巧不巧,柴門外,路過的一個老農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
他扶住土墻,劇烈地咳嗽著,咳得整個佝僂的身子都在抖。
他身邊跟著個半大的小子,慌忙給他拍背,眼里全是驚恐和無助。
老農喘息稍定,渾濁的眼睛無意識地掃過院內,看到了張角木桌上那另一碗未曾動過的,冒著裊裊熱氣的白粥。
他的目光死死地粘在了上面,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干裂的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是一種源自生命最底層的,對食物的純粹渴望,幾乎要化作實質,從他那深陷的眼窩里噴射出來。
張角與那目光對上了一瞬。
他立刻轉開了臉,重新看向天空。
那片灰藍,不知何時積聚起了厚厚的,沉甸甸的鉛云,壓得更低了。
胸口那團郁氣,似乎又被什么東西攪動了一下。
不只是被刺一下那么簡單了。
有點煩。
他不想看。
這些人和他有什么關系?
他自己也不過是靠著這莫名其妙的白粥,才勉強沒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他救不了任何人。
這該死的世道,誰能救得了誰?
一陣譴責,他閉上眼,試圖將那目光,那些嘈雜,還有心底那點莫名的煩躁都隔絕在外。
可那稀里呼嚕喝粥的聲音又響了起來,是張梁喝完了自己那碗,眼睛又瞟向了桌上剩下的那碗。
張梁沒敢動,只是看著,舔著嘴角。
嘀咕著:“哥你趕緊吃吧,免得被外面那些人給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