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漣漪在蘇未央眼中疾旋。
有那么一瞬間,陸見野以為她要動手。她周身的氣場變了——不再是平靜的孤島,而是蓄勢待發的某種東西,像收攏翅膀的獵鷹在計算俯沖角度。樓梯間的溫度驟降,他呼出的氣息凝結成白霧,鐵扶手上迅速覆蓋了一層薄霜。密封箱在他懷中劇烈震動,發出警告般的尖銳嗡鳴。
但她最終只是側過臉,看向樓梯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霜花在瞬間消融,溫度恢復正常,仿佛剛才的異變只是集體幻覺。
“陸見野。”她說,聲音里多了一絲陸見野無法解讀的東西——是疲憊?是憐憫?還是某種更深沉的悲哀?“你相信巧合嗎?”
“什么?”
“《悲鳴》在琉璃塔展出的日期,是小川通過實習生審核的日期完全一致——不是同一天,是同一時刻,精確到秒。調配那批實驗級卡珊德拉藥劑的實驗員,三個月前因‘操作失誤’被調離崗位,但交接記錄顯示他在離職前一天單獨約見過小川,談話內容沒有記錄。還有今天塔內的排班——本該在展廳執勤的三位高級安防員,全部在最后一刻被臨時抽調去處理‘地下管道泄漏’,一個根本不需要三名高級人員到場的小事故,導致現場只剩下經驗不足的新人。”
她每說一句,就下一級臺階。
腳步聲在鐵板上敲出規律的回響,像倒計時的鐘擺。
陸見野跟在她身后,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不是溫度的寒冷,是真相的冰冷觸須探入骨髓。
“你在暗示有人策劃了這一切。”
“不是暗示,是事實。”蘇未央停在樓梯拐角。這里有一扇小窗,嵌在厚重的混凝土墻里,玻璃骯臟模糊,外面是琉璃塔的背面。透過渾濁的介質,能看見遠處閃爍的救援車頂燈,紅藍交替,把夜空中低垂的云層染成病態的紫色;和更遠處城市璀璨的霓虹,那些光點連成一片,像發光的皰疹長在大地的皮膚上。兩個世界,被一扇窗隔開,這邊是廢墟與真相,那邊是虛假的安寧。
“但策劃者犯了一個錯誤。”她抬手,指尖輕觸窗玻璃。冰冷的表面瞬間泛起細密的霜花,以她的觸碰點為圓心向外蔓延,形成一幅詭異的花紋——像神經元的突觸連接圖,又像某種古老文明的符文。霜花在綠光下泛著幽藍,每一片冰晶都在緩慢生長、分叉、連接,仿佛自有生命。
“他們沒想到你會撲向《悲鳴》。更沒想到《悲鳴》會……選擇你。”
窗上的霜花突然碎裂。
不是自然融化,是某種頻率的震動導致的共振破裂。玻璃表面浮現出無數細密的裂紋,像被無形重錘敲擊的冰面。碎片還沒落地,就被蘇未央隨手一揮,化作細小的冰晶消散在空氣里,不留一絲痕跡。玻璃恢復原狀,仿佛從未被觸碰。
陸見野懷中的密封箱在這一刻沉寂了。
徹底的,死一般的沉寂。之前的搏動、震顫、低鳴全部消失,仿佛箱內那殘骸突然失去了所有生命跡象,變成一塊普通的、死去的布料。但陸見野能感覺到——一種更深層的東西正在醞釀。不是聲音,是重量。箱子變沉了,沉得像裝著一整塊鉛,沉得他手臂肌肉因過度用力而微微顫抖。那重量不僅是物理的,是某種更本質的東西,像有整個世界的悲哀壓在這一小塊畫布上。
“它進入休眠了。”蘇未央收回手,指尖殘留著極淡的白霧,很快消散,“因為接近了‘邊界’。”
“什么邊界?”
蘇未央沒有回答。她推開樓梯盡頭另一扇門——那門是厚重的防爆鋼門,需要雙手才能推開——外面是地下停車場負三層。空曠,昏暗,只有幾盞節能燈在遠處亮著慘白的光,光線勉強刺破黑暗,在水泥柱和停放的車輛間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空氣里有潮濕的混凝土和機油的味道,還有久未通風產生的霉味,像地下墓穴的氣息。
還有血的味道。
很淡,但陸見野聞到了。他的嗅覺在情緒亢奮時會異常敏銳——這是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認的隱性特質,是某種不請自來的天賦,或者說詛咒。氣味來自右前方,一排廢棄的舊式充電樁后面,混雜著鐵銹味和塵埃味,但那一縷甜腥像紅線一樣清晰,指引著方向。
他朝那個方向邁步。
“陸見野。”蘇未央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罕見的帶上一絲急促,像平靜湖面被石子打破,“不要過去。搜救隊會——”
他已經看見了。
充電樁后面的陰影里,蜷著一個人形。穿著琉璃塔實習生的淺灰色制服,那灰色在昏暗光線下幾乎與水泥地融為一體,只有袖口一道反光條微微發亮。人影臉埋在膝蓋里,肩膀在輕微顫抖,顫抖的幅度很小,但頻率極快,像觸電般無法控制。地上有拖行的痕跡,從停車場更深的角落一路延伸到這里,痕跡邊緣灑落著零星的血點,已經半干,在蒼白燈光下呈現暗褐色,像潑灑的銹跡。
痕跡旁散落著幾樣東西:一個摔碎的數據板,屏幕裂成蛛網;一支筆,筆尖折斷;還有一只鞋,是廉價的帆布鞋,鞋帶松脫,像被匆忙踢掉。
“小川?”陸見野壓低聲音,一步一步靠近。靴底踩在水泥地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在空曠寂靜中異常清晰。
沒有回應。
只有細微的、動物般的嗚咽聲,從那個蜷縮的身體里漏出來。聲音扭曲變形,不完全是人類的音色,中間夾雜著氣泡破裂般的雜音,像喉嚨里有液體在翻涌。
陸見野在距離三米處停下。他放下密封箱——箱子觸地的瞬間發出沉悶的咚響,在空曠停車場里回蕩,回聲從四面八方折返,層層疊加,像無數人在同時敲擊喪鐘——然后慢慢蹲下,讓自己的視線與小川齊平。這個角度,他能看見小川裸露的腳踝,皮膚蒼白,血管清晰可見,還在微微抽搐。
“小川,是我。”他盡可能讓聲音平穩,但尾音還是泄露了一絲顫抖,“陸老師。沒事了,結束了,我們現在離開這里。”
顫抖停止了。
小川緩緩抬起頭。
陸見野的呼吸滯住了。
那張臉還是小川的臉,五官輪廓都沒變,甚至臉頰上幾顆青春痘的位置都還熟悉。但眼睛——眼睛完全不一樣了。虹膜擴散到幾乎覆蓋整個眼球,原本棕褐色的色素褪去,變成渾濁的灰白色,像煮熟的蛋白;瞳孔縮成兩個針尖大的黑點,在灰白背景上像深淵的入口。眼白部分布滿蛛網般的血絲,那些血絲不是普通的充血,是血管爆裂后血液滲入鞏膜形成的、樹枝狀的暗紅色紋路,還在緩慢蔓延。
更詭異的是他的眼神:沒有聚焦,沒有意識,只有純粹的、原始的恐懼,像被困在永恒噩夢里的人隔著玻璃看見現實,既渴望逃離又懼怕觸碰。他的嘴唇在動,嘴角有干涸的血痂,新的血液從牙齦滲出,染紅了牙齒。陸見野湊近,才聽清那破碎的音節:
“畫……在說話……好多人在說話……他們出不來……墻太厚……要我幫忙……”
“誰出不來?”陸見野問,聲音壓得極低,怕驚擾什么。
小川突然瞪大眼睛。那動作極其突兀,眼瞼猛地張開到極限,幾乎要撕裂眼角。灰白色的虹膜劇烈震顫,針尖般的瞳孔瘋狂收縮擴張,像相機快門在疾速開合。他的視線越過陸見野,死死盯住他身后的密封箱。
“它!它醒了!它看見我了——它知道我聽見了——!”
尖叫聲撕裂空氣。
那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是高頻與低頻的混合,是聲帶撕裂后擠出的、混雜著血液氣泡的嘶吼。小川猛地彈起,不是撲向陸見野,而是撲向密封箱。動作快得超出人類極限,四肢著地的奔跑姿態扭曲如野獸——手臂反向彎曲,手指摳進水泥地,指甲崩裂出血;雙腿蹬地的角度違反解剖結構,膝蓋向外翻折。他像一只被扯斷線的木偶,以破碎的姿態沖向那個箱子。
陸見野只來得及側身擋在箱子前。小川已經撞上來——不是撞擊,是撕咬。他張口咬向陸見野的手臂,牙齒嵌進外套布料,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陸見野能感覺到犬齒穿透纖維,刺入皮膚,咬合肌的力量大得不正常,像液壓鉗在收緊。
“小川!松口!”
陸見野抓住他的肩膀想推開,觸手的肌肉硬得像石頭,還在劇烈痙攣,皮膚溫度高得燙手。小川喉嚨里滾出非人的低吼,那聲音從胸腔深處擠出,帶著黏稠的液體翻滾聲。他的瞳孔徹底擴散成一片漆黑——不是灰白,是純粹的、吸收所有光線的黑,像兩個微型黑洞長在眼眶里。他的手指摳進陸見野的手臂,指甲撕裂皮膚,血立刻滲了出來,溫熱,粘稠,帶著鐵銹的甜腥。
血味在空氣中炸開。
密封箱在這一刻重新蘇醒。
不是震顫,是咆哮。低頻的聲波以箱子為中心炸開,不是通過空氣傳播,是直接作用于空間本身。停車場地面細小的碎石跳起舞,遠處停放的車輛警報器同時被觸發,尖利的鳴叫匯成混亂的交響。燈管一盞接一盞爆裂,玻璃碎片如雨落下,在最后的光亮中閃爍如鉆石塵埃。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只剩下遠處應急出口標志慘綠的光,把一切染成地獄繪卷的顏色——陸見野跪地的身影,小川獸化的輪廓,密封箱表面浮現的詭異紋路,全部浸泡在那不祥的綠色里。
陸見野感覺到懷里的箱子在發燙。不是之前的溫熱,是灼人的高溫,隔著幾層布料仍燙得皮膚刺痛,像抱著一塊燒紅的鐵。畫布上那雙眼睛在觀察窗后睜到極限,漆黑的瞳孔里倒映著小川瘋狂的臉,和陸見野手臂上淋漓的血。那眼神不再是懇求,是饑渴,是貪婪,是捕食者看見獵物流血時的興奮。
然后,它開始“吸收”。
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吸收。陸見野找不到更準確的詞——他手臂傷口滲出的血珠,在脫離皮膚的瞬間,不是向下滴落,而是違反重力地橫向飄向密封箱,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血珠在空中劃出細小的、暗紅色的弧線,一顆接一顆,連成斷續的血線。它們撞在觀察窗上,沒有留下痕跡,而是直接滲入玻璃,被畫布吸收。每吸收一滴,畫布上的色彩就鮮艷一分,那雙眼睛就明亮一分,箱子的搏動就強勁一分。
同時,小川的掙扎就衰弱一分。
陸見野猛然意識到:它在吸血,也在吸食小川的情緒——那瘋狂、恐懼、痛苦混合而成的、高濃度的負面能量。
“它在以情緒為食。”
蘇未央的聲音從陸見野身后響起。她不知何時已經靠近,站在三步外,右手微微抬起,指尖有淡金色的光絲繚繞,那些光絲細如發絲,卻在黑暗中清晰可見,像有生命的觸須在空氣中緩慢擺動。
“特別是強烈的負面情緒——恐懼、痛苦、絕望。《悲鳴》本就是為放大和收集這些而創造的。現在它殘缺了,饑餓了,本能會驅使它尋找最近的、最充沛的養分。”
“小川被它吸引了?”陸見野捂住流血的手臂,但血還在持續飄向箱子,像一條條細小的紅色溪流,在空中搭建起詭異的橋梁。
“不是吸引,是共鳴。”蘇未央的視線落在小川身上,金色漣漪在眼底緩慢旋轉,速度與密封箱的搏動逐漸同步,“他注射的卡珊德拉讓他暫時擁有了類似《悲鳴》的感知結構。他變成了一個……接收器,一個放大器。而《悲鳴》是發射塔,是信號源。發射塔餓了,自然會尋找最近的接收器,榨取情緒能量來維持自身的存在。”
小川又開始嗚咽。他松開撕咬,但手指仍摳在陸見野手臂里,指甲深陷進肉中。他抱著頭,手指深深插進頭發里,用力到指節發白,頭皮被扯出血痕。
“讓它停下……”他嘶啞地說,聲音里終于有了一絲屬于人類的、痛苦的清醒,“老師……求你……讓它停下……太吵了……他們都在哭……十二個人……不,十三個……多了一個……多了一個不該在的……”
“誰在哭?”陸見野問,忍著劇痛試圖掰開小川的手指。
“畫里的人。”小川抬起臉,淚水混著血從眼角滑落,在灰白色的皮膚上沖出兩道污濁的痕跡,“那些被關在顏色里的人……靛藍的是個老人,他在哭兒子;暗紅的是個女人,她在尖叫;墨綠的是個孩子,他一直在問媽媽去哪了……他們出不來……顏色是墻……好厚的墻……”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眼神開始渙散。
“還有一個……在最深處……黑色的……沒有形狀的……它在吃其他人……它餓了太久……”
停車場陷入短暫的死寂。
只有密封箱持續的低鳴,和遠處隱約傳來的、隔著層層混凝土的救援動靜——電鉆聲、呼喊聲、機械運轉聲,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透過水層傳來,模糊而遙遠。陸見野盯著小川崩潰的臉,腦子里突然閃過爆炸前那一刻的畫面——《悲鳴》的色彩從畫布上剝離、融化、變成有質感的悲鳴。那些色彩流動的軌跡,當時只覺得震撼,現在回想起來,確實像……掙扎。
像有什么東西在色彩深處掙扎,試圖沖破二維的平面,進入三維的世界。那些漩渦不是藝術的筆觸,是囚徒試圖打破牢籠時攪動的漣漪。
“蘇未央。”陸見野緩緩站直身體,血還在流,但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只有一種冰冷的、麻木的、接近頓悟的清醒,“《悲鳴》到底是什么?”
蘇未央沒有立刻回答。她盯著密封箱,金色漣漪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到幾乎看不清紋理,只留下一道璀璨的光環。她的嘴唇在動,無聲地念著什么,指尖的光絲開始編織成復雜的幾何結構——三維的、不斷變化的、像某種防護法陣的圖案。
“十五年前,‘彼岸花’項目的最終產物。”她終于開口,每個字都像從冰窖里鑿出來的,帶著森冷的寒意,“不是藝術品,是收容裝置。情緒病重度患者在接受‘意識映射療法’時,如果發生不可逆的崩潰,他們的情緒殘余——恐懼、執念、人格碎片——會被提取出來,封存在特制的納米纖維畫布里。理論上,這是一種人道的精神臨終關懷,讓痛苦以藝術的形式獲得永恒安寧,讓生者可以緬懷,讓死者可以安息。”
“理論上?”陸見野重復這個詞,聽出了其中的諷刺。
“實際操作中,有些研究員認為這些‘情緒殘余’是珍貴的研究樣本。他們不滿足于靜態封存,開始嘗試拼接、融合、甚至……培育。”蘇未央的指尖,金色光絲扭曲成更復雜的形狀,開始散發出細微的、高頻的嗡鳴,“就像把不同顏色的黏土揉在一起,看能捏出什么新東西。《悲鳴》是編號第七的試驗體,也是最特殊的一個——它融合的不是普通患者的殘余,是十二名‘情緒共鳴能力者’的碎片。這些人生前就能感知、放大、甚至操控他人的情緒,是天生的情感天線。死后,他們的殘余在畫布里發生了無法預測的異變,他們沒有消散,反而……”
她頓了頓,尋找準確的詞。
“反而形成了某種共生網絡。它們彼此喂養,彼此放大,彼此折磨,形成了一個封閉的、自給自足的情緒生態圈。靛藍的恐懼喂養暗紅的憤怒,暗紅的憤怒催生墨綠的悲傷,墨綠的悲傷滋養漆黑的絕望,漆黑的絕望又反哺靛藍的恐懼——一個完美的、永恒的悲劇循環。”
小川發出一聲抽泣。那聲音太微弱,幾乎被密封箱的低鳴淹沒。
“他們沒死……”他蜷縮著說,身體開始抽搐,像癲癇發作,“還在里面……一直在里面……出不來……黑色那個在長大……它吃掉了三個……馬上要吃第四個……”
蘇未央看向他,眼神復雜。那里面有悲哀,有審視,還有一絲陸見野無法理解的、近乎愧疚的東西。
“他們的生物機能確實終止了。但意識殘留的部分,因為共鳴能力的特性,在畫布里形成了某種……準意識集群。它們能思考,能感知,能痛苦,但無法死亡,無法解脫。《悲鳴》不是一幅畫,陸見野。”她轉回視線,盯著陸見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它是一個監獄。關著十二個——不,現在可能是十一個——永遠在哀嚎的靈魂。一個永恒的、活著的、會呼吸的地獄。”
密封箱的搏動在這一刻突然改變節奏。
咚。咚咚。咚。
像某種密碼。摩斯電碼?還是更古老的、基于心跳頻率的密語?
陸見野感覺到懷中的箱子在震動,但這次的震動不再混亂,而是有規律的、帶著明確意圖的脈動。他低頭,透過裂紋密布的觀察窗,看見畫布上那雙眼睛正盯著他。眼神變了——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瘋狂或饑渴,而是帶著某種……懇求。深深的、絕望的、像溺水者看見最后一根稻草的懇求。
還有似曾相識。
他在哪里見過這雙眼睛?
不是今天,不是在這幅畫上。更早,更久遠,在記憶被封鎖的深處。巷尾拾荒老頭遞來的泛黃照片,年輕時的秦守正,實驗室,還有——
照片上那個十五歲的少年。
那個低著頭的、只露出小半張側臉的少年。
如果他抬起頭,如果他的眼睛看向鏡頭——
“陸見野!”蘇未央的警告來得太遲。
小川突然暴起。
不是撲向箱子,不是撲向陸見野,而是撲向蘇未央。他的動作快如鬼魅,但在接觸到蘇未央周身三尺時,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空氣炸開一圈淡金色的漣漪,像石頭投入水面的波紋,但那波紋是立體的、發光的、帶著噼啪的靜電聲。小川被反彈出去,重重摔在水泥地上,肩胛骨撞擊地面發出清脆的、令人牙酸的骨折聲。
但他立刻爬起,像感受不到疼痛,骨折的手臂反向扭曲著支撐身體,再次撲上。這次他換了目標——不是蘇未央,不是密封箱,而是停車場深處,一輛老舊的面包車后面。
那里有什么東西在發光。
幽藍色的,細碎的,像盛夏夜墳地飄蕩的磷火,又像深海發光水母群聚時的冷光。光點之間,隱約勾勒出一個門的輪廓——不是實體門,是空間被撕裂后形成的、不穩定的開口。門的邊緣在波動,像水面倒影被風吹皺,透過波動的界面,能看見對面的景象不是停車場,而是某種荒蕪的、非現實的空間。
“不好!”蘇未央臉色驟變,一直維持的平靜面具第一次徹底碎裂,露出底下真實的驚懼,“是共鳴裂隙!有人在這里開了后門!”
她沖向那扇光門,速度比小川更快,身形在黑暗中拉出一道淡金色的殘影。但小川比她更近,更瘋狂。年輕人像感受不到骨折的疼痛,四肢并用,以一種扭曲的姿態沖向藍光——左臂骨折,就用肘關節和膝蓋爬行,皮膚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出血痕,身后拖出一道斷續的血跡。
在觸及光幕的瞬間,他的身體開始分解。
不是物理分解,是某種更詭異的、像素化般的離散。皮膚、肌肉、骨骼散成無數光點,每個光點都是一小塊模糊的影像——一只眼睛的碎片,半張扭曲的嘴,一根抽搐的手指——這些影像碎片匯入藍色的洪流,像沙粒被潮水卷走,消失在門后。
整個過程不到兩秒。
陸見野沖到光門前時,只剩下空氣中殘留的、燒灼臭氧的刺鼻味道,和小川最后一聲破碎的呼喊。那聲音不是從喉嚨發出,是從正在離散的身體每一個細胞里擠出來的、無數聲音的重疊:
“——老師——對不起——我看見——太多了——”
最后一個音節被光門吞噬。
光門開始坍縮。
幽藍色向內收縮,邊緣泛起不穩定的電火花,噼啪作響,在黑暗中炸開細小的、枝杈狀的閃電。蘇未央伸手試圖穩定它,金色光絲從她指尖涌出,成千上萬條,像發光的蛛網纏繞上門框,試圖縫合空間的裂口。但光絲一接觸門緣就被狂暴的能量撕碎,炸成漫天金色的光塵。她悶哼一聲,后退半步,嘴角溢出一縷血絲,那血不是鮮紅,是淡金色的,在黑暗中微微發光。
“關不上了。”她喘息著說,聲音里第一次露出疲憊,“坐標已經錨定,通道正在固化。對面有人接應,不止一個——我能感覺到至少三個意識體在維持通道穩定。”
“對面是哪里?”
“不知道。但能在琉璃塔內部、在阿塔西亞霧靄的干擾下、悄無聲息地開共鳴裂隙,需要的不僅僅是技術。”蘇未央擦去嘴角的金色血液,眼神冷得像淬火的刀,刀刃上凝結著寒霜,“需要內部權限。高級權限。塔內不超過五個人有這個級別的訪問密鑰。”
陸見野盯著坍縮到只剩一人高的光門。透過扭曲的光幕,他隱約看見對面的景象——不是停車場,不是建筑物內部,而是一片荒蕪的、布滿暗紅色巖石的曠野。天空是詭異的紫灰色,沒有云,只有緩慢旋轉的、像巨大眼睛般的漩渦,漩渦中心是深不見底的黑。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光源來自巖石本身——那些暗紅色的石頭在自行發出微弱的光,像冷卻的熔巖,又像凝結的血塊。
曠野中央,站著幾個人影。
距離太遠,看不清臉,只能看見輪廓。但其中一個人影的輪廓,陸見野覺得眼熟。修長,挺拔,穿著深色的長風衣,背對著光門的方向,正在對另一個人下達指令。他的動作干脆利落,每一個手勢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風衣下擺在荒原的風中獵獵作響,那風似乎很強,吹得人影衣袂翻飛,但在光門這側,陸見野感覺不到一絲氣流。
風衣內側翻起的瞬間——
陸見野看見了那個圖案。
繡在風衣內側襯里上的、極其隱蔽的徽標暗紋。需要特定角度、特定光線才能看清的圖案:一朵被荊棘纏繞的百合花,花蕊部分是一個抽象的腦電圖波形——凈化局的標志。
那個在爆炸前就從監控室消失的黑衣人。
那個在監控畫面里,站在《悲鳴》前凝視了三分鐘,然后轉身離開,消失在人群中的黑衣人。
光門坍縮到只剩下一個光點,像即將熄滅的燭火,在黑暗中頑強地閃爍了一次、兩次——
隨即徹底熄滅。
停車場重歸黑暗,只有遠處應急出口標志還在堅持提供慘淡的綠光。空氣中殘留的臭氧味漸漸散去,被塵埃和血腥味取代。地面上小川爬行拖出的血跡還在,那輛舊面包車還在,一切都還在原地,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集體幻覺——除了小川確實不見了,除了蘇未央嘴角還殘留著金色的血痕。
但地上還留著拖行的血跡。
和小川消失前最后踩碎的一片衣角——淺灰色的實習生制服,邊緣有焦痕,是被空間能量灼燒的痕跡,還沾著已經干涸的、暗紅色的血。那片布料不大,只有掌心大小,但上面有一個完整的琉璃塔徽標刺繡,在昏暗光線下微微反光。
陸見野彎腰拾起那片布料。觸手的瞬間,他感覺到布料上殘留的溫度——不是人體的余溫,是某種更詭異的、低頻的震顫,像有微弱的電流在上面流淌。他把布料攥進掌心,粗糙的纖維抵著皮膚,像某種無聲的控訴,又像最后一句未能說出口的遺言。
“我們得走了。”蘇未央說,聲音恢復了平靜,但臉色依舊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在綠光下泛著濕漉漉的光澤,“裂隙的開啟會觸發塔內更高規格的警報——空間擾動監測系統。最多三分鐘,凈化局的快速反應部隊就會封鎖整個區域。他們的處理方式……不會像秦主任這么溫和。到時候你解釋不清為什么帶著《悲鳴》殘骸出現在這里,更解釋不清小川的失蹤。他們會把你列為嫌疑人,甚至……”
她頓了頓,選擇了一個更溫和的詞:
“甚至列為需要‘深度觀察’的對象。那意味著收容,意味著隔離,意味著在弄清楚你和《悲鳴》的關系之前,你永遠不會再見到陽光。”
“但他們帶走了他。”陸見野盯著光門消失的位置,那里現在只剩下一片空蕩蕩的空氣,但他仿佛還能看見小川離散成光點的最后一刻,“凈化局的人。他們為什么帶走小川?如果他們是官方,為什么不走正規程序?為什么要開‘后門’?”
“也許是為了滅口。小川看見了不該看見的,聽見了不該聽見的。也許是為了研究——一個被《悲鳴》深度污染的樣本,對某些研究部門來說是無價之寶。”蘇未央的視線落在陸見野掌心的布料上,眼神復雜,“也許……”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
“是為了喂給別的什么東西。凈化局收容的東西,有些比《悲鳴》更古老,更饑餓。”
密封箱在陸見野腳邊發出一聲低鳴。
那聲音疲憊、微弱,像耗盡了所有力量后的嘆息。他低頭看它。觀察窗內,畫布上的眼睛已經重新閉上,陷入沉眠。但剛才那一瞬間的眼神——懇求的、熟悉的、仿佛在無聲呼喊他名字的眼神——還烙印在視網膜上,與記憶深處那張泛黃照片上十五歲少年的側臉逐漸重疊。
如果少年抬起頭。
如果他的眼睛看向鏡頭。
“秦主任安排的車在哪里?”陸見野問,聲音嘶啞。
“B區出口,七號柱旁,黑色轎車。”蘇未央指向停車場另一側,那里有一條向上的緩坡,坡頂有自然光透入,是出口的燈光,“司機是我們的人。他會送你去安全屋。秦主任會在那里等你,他會解釋一切——關于《悲鳴》,關于彼岸花項目,關于你。”
“你不一起?”
“我有別的事要處理。”蘇未央轉身,金色漣漪在她眼中最后一次閃爍,那光芒比之前黯淡了許多,像即將燃盡的炭火,“記住,陸見野。在你見到秦主任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接受任何人的幫助,不要透露你看見了什么,不要——”
她突然停住,側耳傾聽。
遠處傳來隱約的、但正在快速接近的轟鳴聲——不是警笛,是重型引擎的咆哮,和履帶碾壓地面的金屬摩擦聲。凈化局的裝甲反應部隊,比預計來得更快。
“——不要回頭。”
話音落下,她的身影開始淡化。不是消失,是某種光學上的扭曲——像熱氣蒸騰時景象的波動,又像她正在從這個世界“淡出”,進入另一個疊加的圖層。她的輪廓變得透明,內部的骨骼和血管隱約可見,那些結構不是人類的,是精密的、發光的金色網絡,像某種生物的發光內臟。兩秒后,她站立的位置只剩下空蕩蕩的空氣,和地面上幾枚正在消散的金色光塵,那光塵落在地面血泊中,發出輕微的嘶嘶聲,像冷水滴進熱油。
陸見野獨自站在停車場中央。
黑暗如潮水涌來,將他吞沒。懷中的密封箱重新恢復平靜,搏動微弱得像垂死的心跳,每隔十幾秒才輕輕震顫一次,像在確認自己還活著。手臂上的傷口已經停止流血,但疼痛開始反撲,一陣陣灼燒般的痛楚順著神經爬進大腦,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新的、尖銳的刺痛。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有血、臭氧、塵埃和恐懼混合的味道,那味道黏在舌根,久久不散。他抱起箱子,箱子比之前更沉了,沉得他需要雙手才能抱穩。走向B區的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跋涉,靴底摩擦地面的聲音在空曠中孤獨地回蕩。
經過一根承重柱時,他瞥見柱身上貼著的反光標識——那是停車位的編號牌,光潔的不銹鋼表面映出他自己的臉。蒼白,疲憊,眼下有深重的陰影,嘴唇干裂滲血,頭發被汗水和灰塵黏成一綹一綹。但眼睛——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變化。不再是之前的困惑與掙扎,而是某種更堅硬、更黑暗的東西在滋生,像種子在凍土下蘇醒,頂開凍結的表層,露出底下尖銳的嫩芽。
他不再看自己的倒影。
B區出口就在前方。七號柱旁,確實停著一輛黑色轎車。款式普通,是滿大街都能見的舊款新能源車,車窗貼著深色膜,從外面完全看不見內部。引擎沒熄火,排氣管——實際上是偽裝成排氣管的散熱口——吐出白色的尾氣,在停車場冰冷的空氣中凝成薄霧,霧緩慢上升,在慘白燈光下像鬼魂的呼吸。
車旁沒有人。
沒有司機等候,沒有保鏢警戒,就那樣靜靜地停著,像一頭蟄伏的黑色野獸。
陸見野拉開車門。
后座已經坐了人。
不是司機。司機在駕駛座,是個戴鴨舌帽的年輕人,帽檐壓得很低,只能看見下巴緊抿的線條和握著方向盤的、戴黑色手套的手。但后座那個人——陸見野認識。
巷尾的拾荒老頭。
他還是穿著那件臟得看不出原色的舊外套,肘部磨得發亮,袖口綻開線頭,露出底下灰白的襯里。花白的頭發亂糟糟地支棱著,像被電擊過,臉上皺紋深得像刀刻,每一道溝壑里都嵌著洗不凈的污垢。但眼神不一樣了。不再是平時那種渾濁的、茫然的、仿佛永遠活在另一個世界的神色,而是銳利的、清醒的、帶著某種沉重到無法承受的東西,像背負著一整座墳墓的重量。
他手里捏著一張照片。
泛黃的,邊緣卷曲的老照片,四個角都有折痕,表面有細密的劃痕,像被反復摩挲過無數次。他遞給陸見野,動作很慢,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又像怕動作太快會驚碎什么脆弱的東西。
陸見野接過。
指尖觸到照片的瞬間,他感覺到一陣輕微的靜電刺痛。照片比他想象的更舊,紙質脆弱得像枯葉,仿佛稍用力就會碎裂。他小心翼翼地捏著邊緣,舉到眼前。
照片上是年輕時的秦守正。大概二十出頭,穿著白大褂,但白大褂敞開著,露出里面的淺藍色襯衫,領口松了兩顆扣子,顯得隨意而放松。他站在一個實驗室門前,門是厚重的金屬氣密門,門上有一個圓形的觀察窗,窗后是模糊的、泛著綠光的景象。秦守正的笑容燦爛得刺眼——那種毫無陰霾的、對世界充滿信心的、屬于天才少年得志者的笑容,嘴角咧開,露出整齊的牙齒,眼角有笑紋。他手臂隨意地搭在一個少年肩上,那姿態親昵、自然、充滿保護欲。
少年大約十五六歲,低著頭,只露出小半張側臉。頭發有點長,劉海遮住了眉毛,側臉的線條還沒完全長開,帶著少年的青澀感。他穿著寬大的病號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很瘦,皮膚蒼白到近乎透明,能看見底下淡藍色的血管。他的肩膀微微縮著,像在躲避什么,又像在忍受寒冷。
但陸見野認出了那個輪廓。
那個下巴的弧度,那個鼻梁的線條,那個耳廓的形狀——
是他自己。
十五歲的陸見野。
照片背景里的實驗室,金屬門旁邊的墻上釘著一塊銘牌,雖然模糊,但能勉強辨認出字跡:
彼岸花項目——第七收容室
授權人員:秦守正(首席)|陸見野(試驗體07)
保密等級:絕密·永生
陸見野盯著照片,血液一寸寸凍結。不是比喻,是真的冰冷感從指尖開始蔓延,順著手臂爬向心臟,所過之處肌肉僵硬,呼吸停滯。記憶的閘門在這一刻被暴力撬開,不是溫柔的喚醒,是爆破——碎片奔涌而出,尖銳的棱角割裂意識:
消毒水的味道,濃烈到刺鼻,每次呼吸都像把刀片吸入肺里。冰冷的束縛帶,粗糙的帆布料,勒進手腕皮膚,留下環狀的血痕。玻璃后面模糊的人影,穿著防護服,臉藏在面罩后面,只能看見眼睛——那些眼睛沒有情緒,只有記錄數據時的專注,像在觀察培養皿里的菌落。
還有聲音,那個永遠溫柔、永遠冷靜的聲音,透過對講器傳來,帶著輕微的電流雜音,但在記憶里清晰得可怕:
“別怕,小野。很快就結束了。我會帶你出去。”
“看著那束光。對,就這樣。”
“記住這種感覺。這是自由的感覺。”
“你是個好孩子。你做得很好。”
秦守正的聲音。
年輕時的、更清澈的、但本質上從未改變的聲音。
老頭看著他變幻的臉色,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像砂紙摩擦生銹的鐵皮,但每個字都清晰得像釘子敲進木頭,一下,又一下,釘進陸見野的顱骨:
“他當年救你出來。”老頭說,渾濁的眼睛里倒映著陸見野蒼白的臉,那倒影在瞳孔深處扭曲、變形,像溺死在水洼里的月亮,“現在該你還了。”
車窗外,遠處傳來警笛的呼嘯聲。
不是普通的警笛,是凈化局特種部隊專用的、三頻交替的尖嘯,那聲音像某種掠食鳥類的嚎叫,穿透層層混凝土,在停車場里回蕩,由遠及近,越來越響。伴隨而來的還有重型車輛急剎的摩擦聲,車門砰然打開的聲音,靴底敲擊地面的密集腳步聲——訓練有素的、節奏統一的、包圍態勢的腳步聲。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陸見野一眼。鴨舌帽下的嘴角勾起一個模糊的弧度,不是笑,是某種更復雜的東西——是憐憫?是嘲諷?還是單純完成任務的放松?
“坐穩。”他說,聲音年輕,但語氣老成得與年齡不符,“我們要加速了。”
引擎發出低沉的咆哮。
不是電動車該有的聲音,是經過深度改裝的、大排量內燃機的轟鳴,那聲音在封閉停車場里炸開,震得車窗嗡嗡作響。輪胎在地上空轉半秒,摩擦出刺耳的尖叫和橡膠燒焦的糊味,然后轎車如離弦之箭,猛地竄出,沖向出口的斜坡。
加速度將陸見野狠狠按在椅背上。他一只手死死攥著那張泛黃的照片,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照片邊緣在他掌心皺成一團;另一只手抱著密封箱,箱子在慣性中重重撞在他胸口,震得他悶哼一聲,但箱內的殘骸沒有反應,仍在沉眠。
車沖上斜坡,沖進夜空。
城市猩紅的霓虹如血海般涌入車窗,將車內的一切染上流動的紅光。后視鏡里,陸見野看見停車場出口涌出數十個全副武裝的黑影,穿著凈化局的黑色作戰服,手持造型奇特的武器,槍口抬起,但沒有開火——他們接到了活捉的命令。
車拐進小巷,輪胎碾過積水,濺起骯臟的水花。司機的手在方向盤上快速轉動,動作精準得像外科手術,每一次轉向都恰到好處地避開障礙,每一次加速都卡在追兵視線的死角。他是個高手,熟悉這座城市的每一條血管,每一個毛孔。
后座上,陸見野慢慢展開掌心。
照片已經被他攥得不成樣子,但影像還在。年輕秦守正的笑容,十五歲自己的側臉,實驗室門上那塊銘牌——
試驗體07
老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像耗盡了所有力氣。他的胸口緩慢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積液般的雜音,像一臺快要散架的老風箱。但他嘴角有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仿佛完成了畢生最重要的任務。
密封箱在陸見野懷中,突然發出一聲悠長的、仿佛嘆息般的低鳴。
那聲音不像之前任何一次——不尖銳,不急促,不饑渴。是溫柔的,哀傷的,像告別,又像久別重逢的問候。
像在說:
“你終于想起來了。”
車在霓虹與陰影交織的迷宮中疾馳,將琉璃塔的殘響、小川的尖叫、蘇未央眼底的金色漣漪、還有那些正在迫近的、代表著“凈化”的腳步聲,全部甩在身后,甩進越來越深的夜色里。
但有些東西甩不掉。
記憶。真相。債務。
還有箱子里那個永恒的、活著的、會呼吸的地獄。
陸見野低頭,看著照片上十五歲自己的側臉。
少年始終沒有抬頭。
但他知道,總有一天,他必須抬頭。
面對秦守正。
面對彼岸花。
面對第七收容室里,那個被救出來,又注定要回去的——
試驗體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