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陰雨讓各行各業都顯蕭條,往日里喧囂不已的教坊司畫舫也收斂了管弦之聲。
南灼花魁已許久未曾露面,連平日里“題字作詩”的雅興都淡了許多。
坊間隱約有傳言,說南灼姑娘因仰慕在世詩仙而不得,終日郁郁寡歡,故而不再見客。
畫舫上那首《蝶戀花》春詞出自蘇家贅婿之手早已不是秘密。
令人意外的是,那原本籍籍無名的年輕人竟在白鹿書院嶄露頭角,當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那些對周南灼思慕已久、夜夜輾轉的風流客們雖心中不忿,卻也無可奈何。
百世花魁鐘情于圣賢傳人,本就是美人慕英雄的佳話,旁人也只能徒留艷羨。
“小圓,我這是睡了多久?”
周南灼倚坐在梳妝鏡前,不過是伸展懶腰時溢出的幾聲嚶嚀,便酥得人骨頭都發顫。
“小姐,您每次從夏公子那兒回來都損耗真血,不昏睡個三五天根本補不回來?!?/p>
婢女小圓一邊替她梳理長發,一邊將華貴的珠寶琉璃簪釵逐一佩戴妥當。
老話說素面朝天方顯真絕色,卻不知金銀珠翠的點綴更能讓美人光彩奪目。
“小姐是要去見夏公子嗎?”
小圓推開房門,撐開油紙傘時忽然頓住,“不對,小姐見夏公子向來穿夜行衣的。”
金陵城雖人口浩繁,能讓百世花魁主動應約的人卻屈指可數。
周南灼對著鏡中描好的黛眉輕掃,指尖拂過鬢邊珠翠,“去會一個愛耍陰謀詭計的小人。”
周南灼之所以被夏仁稱作“小嘴淬毒”,正是因她看人論事總能一針見血。
她口中的“小人”,必定擔得起這個名號。
……
玄武湖畔的古亭中,一位白衣人端坐其間。
這座亭子本是賞湖光山色之處,此刻卻因這人顯得有些不同。
他模樣普通,丟進人堆里毫不起眼,唯一惹眼的,是腰間掛著的那枚巴掌大的金黃小算盤。
好在金陵城治安良好,若換作荒郊野嶺,這般錢財外露的舉動,怕是早被強人盯上了。
“小人!”
少女天真清脆的嗓音穿透漸緩的雨幕傳來。
白衣人轉過身,見少女一手攬著位衣著華美的女子朝亭中走來,另一手正興沖沖指著自己。
“南灼姑娘,許久不見?!?/p>
白衣人向邁入涼亭的女子躬身作揖,抬手示意她落座,又看向少女道,“小圓姑娘也有禮了。本人姓柳名白,并非‘小人’?!?/p>
他眼睛瞇成細縫,隱在袖中的手指快速掐算幾下,便已猜出少女的花名。
“別聽他的,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p>
周南灼語氣冷淡,顯然對眼前的柳白毫無好感,甚至帶著幾分厭惡。
“南灼姑娘這般言辭可是生疏了?!?/p>
被人當面駁了面子,柳白這個在安南王府岌岌無名,落魄到只能投奔草包世子王騰的天機閣謀士卻無多少羞惱。
柳白笑著,眼神中透露著些許玩味,“半年前,我等可是聯手在別君山布下了一局,說是同謀盟友也不為過?!?/p>
“小人就是小人,就愛往自己臉上貼金?!?/p>
周南灼冷笑,卻是沒有否認二人曾合謀過的事實。
……
“唉,既然南灼花魁不喜敘舊,那便聊聊眼下的事?!?/p>
柳白寬袖往桌上掃過,竟憑空浮現了茶具——茶壺,茶杯,茶盤等一應俱全,甚至那紫檀茶壺嘴上還冒著熱氣。
若是夏仁見到這一幕,定會想到書院儒修“無中生有”的妙法。
但周南灼卻知道,柳白施展的,是術士的“搬運之術”。
“請?!?/p>
柳白本著來者是客的原則,為周南灼沏上了一杯香茗。
“喝不慣。”
周南灼看都沒看,沒有要接的意思。
柳白也不覺得自討沒趣,反而省得給自己倒。
“夏公子最近可是活躍的很?!?/p>
柳白開口,將二人會面的話題引出。
“哦,你是怕哪天被他碰上了,一劍斬了你?”
談及夏仁,周南灼的臉上才顯露出些許笑意。
“楊明院長尚在閉關,南灼姑娘也只是解開了第一道封印?!?/p>
柳白摩挲著下巴沉吟,“以夏公子在古廟中以雨傘擊殺那走火入魔的合歡宗棄徒的手段來看,目前還威脅不到我?!?/p>
“天機閣素以測算天機自詡,可曾算到他是圣賢傳人?”
周南灼最看不慣術士故作高深的模樣,語氣帶著譏諷。
“這點確實始料未及?!?/p>
柳白長嘆一聲,難得坦誠,“我算到姑娘心有不忍,欲為他續三載壽元;也算到書院二先生與他情誼匪淺,定會出手相助??晌拿}之爭時,國子監本是十拿九穩的局面,竟被他硬生生逆轉,當真是匪夷所思!”
“你們不是總說‘只有修為不足的術士,沒有算不準的天機’嗎?”
周南灼慶幸自己站在夏仁一方,不然哪有閑情嘲弄眼前人。
“世事難料啊!”
柳白搖頭苦笑,“天地間變數萬千,便是閣主親至,耗費壽元推演,怕也算不透如今這局面?!?/p>
“既然如此,你想做什么?”周南灼黛眉微挑,語氣帶著譏諷,“殺他?”
“動過這念頭。”
柳白坦然承認。
“你敢!”
周南灼素手拍向石桌,一聲嬌呵竟讓古亭周遭的雨幕都為之一滯。
“想過,卻做不到。”
柳白面露苦笑。他不止一次暗中推演,可每次算出的結果都是十死無生。
獨臂劍魔雖已不復當年之勇,但若為護夏仁,隨手遞出幾式天人劍氣絕非難事。
更何況,若自己真敢動手,眼前這位花魁定不會冷眼旁觀,這一聲怒喝便是最好的證明。
最為詭異的是,即便排除所有干擾、假設獨自面對夏仁,推演結果仍是完敗,這就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了。
待柳白將卜算經歷和盤托出,周南灼的怒意才稍減。
“天下第一的武夫藏些底牌,有甚稀奇?”
嘴上雖這么說,她心里也犯嘀咕。
夏仁身中囚龍釘、修為盡禁,究竟還有何種手段,能讓眼前這襲殺手段不輸羅網刺客的術士束手無策?
“我想試一次。”
柳白眼中忽然閃過精光,“看看夏公子的后手到底是什么?!?/p>
“你是在玩火?!?/p>
周南灼的聲音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