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福客棧一樓廳堂內(nèi),因文脈之爭近來始終座無虛席,熱鬧時甚至需排隊等候。
“嘿,你猜當(dāng)時怎樣?”
王五一拍桌子,將周圍一眾目光全部吸引了過去。
“當(dāng)時可是至圣先師執(zhí)筆,替那賢者傳人寫下四句箴言!”
王五拍著胸脯,指著自己的耳郭,“我當(dāng)時聽得真真切切,儒圣的聲音就在我耳邊打轉(zhuǎn)哩!”
“你這廝,金陵城里誰沒見到這場面,就你能耐?”
李四瞥了王五一眼,拆臺道。
“你懂個錘子,我王五可是讀書人,只有讀書人才能聽到儒圣先生親口相傳的箴言。”
王五梗著脖子爭辯。雖說當(dāng)日那神異景象眾人皆見,但他自恃多讀了幾年書,偏要把自己歸到讀書人那一掛。
不然為何那四句箴言在他耳畔久久回響,震得他心潮翻涌,而那些目不識丁的漢子,不過是被場面震懾,壓根兒品不出深意?
“王五,照你這說法,你這半個讀書人還真入了儒圣的眼?”
張三抱著胳膊看熱鬧,“那你且說來,書院和國子監(jiān)怎么就不干仗了?”
“就是,你王五要是能說出個四五六來,今天這頓酒錢,爺請了!”
牛大見王五這廝好生能吹,當(dāng)即將心中疑惑問出。
當(dāng)日那蘇家贅婿橫空出世,調(diào)動儒圣出手,眾人只被那一幕震懾,全然沒搞清楚后續(xù)的走向。
在牛大這等粗鄙武夫看來,那夏先生怎么也得是與那什么國子監(jiān)祭酒斗得天昏地暗,直至日月無光。
白鹿書院不是有圣人儒筆嗎?國子監(jiān)的亞圣笏板當(dāng)也是天底下數(shù)得著的寶貝。
按理說,不應(yīng)該是雙方調(diào)動浩然之氣,來個針尖對麥芒,看誰笑到最后?
可出現(xiàn)在世人眼中的,只是那蘇家贅婿史無前例地招來儒圣執(zhí)筆,在虛空中描下了四句箴言。
最后,金陵城里,只要是個讀了幾年圣賢書的,幾乎不約而同痛哭流涕,言說受教。
受了什么教?又弄出了什么名堂?
直叫牛大這等文盲滿頭霧水,卻又不好意思向人詢問。
……
“小六子,上酒來!”
王五大手一揮,大有一副要借著酒意一吐胸中義氣的豪橫模樣。
“嘿,得行!”
“這道理還沒白掰扯,酒倒是先喝上了!”
“奶奶的,俺以后也要裝模作樣說自己是讀書人,好騙牛大這廝的酒水!”
王五平日里仗著自己讀過幾年私塾,偶爾也會蹦出幾句之乎者也的酸話,可看他今天的模樣,倒還真有幾分先生為學(xué)生解惑的把式。
“文脈之爭說到底便是理念不同,白鹿書院主張教化,而國子監(jiān)則是主張入仕治理天下。”
王五倒了一碗酒,囫圇吃了下去,抹了一把胡子上殘留的酒水,還真煞有介事地掰扯了起來。
“前者被后者嫌棄太過時,后者被前者嫌棄太功利,漸漸的,兩派就尿不到一個壺里去了。”
王五主打一個通俗易懂,也不跟這群粗狂漢子扯什么高深詞語,就照著大白話講。
“沒分家時還好,到底是一個書院的,爭爭也就算了,可后來亞圣投奔了皇帝老子不是?”
王五竟還真懂得其中的彎彎繞繞,“既然分了家,又隔了代,本來就互相瞧不上的兩派后人一見面不得掐架?”
“可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總干不出誰拳頭大,誰有理的粗鄙行徑。”
王五嘿嘿一笑,讀過幾年私塾的他又是小小驕傲了一番,“文脈只是爭給外人看的,要的其實(shí)就是自家學(xué)說壓過另一派。”
“這般說來,不就跟武林大會似的。”
牛大總算是聽出了些許眉目,感情讀書人也是巧立名目好勇斗狠,還偏要取個云遮霧繞的名字,教人霧里看花。
“書院和國子監(jiān)就是南拳和北腿,院長和祭酒就是掌門人。”
王五也就順著牛大的話說了下去。
“書院和國子監(jiān)打得頭破血流,無非是爭個老大老二,真要是武林盟主發(fā)話了,該收手還是收手。”
王五繞了一圈,終于將其中的彎彎繞繞理順了些。
“這讀書人的武林盟主就是至圣先師,他老人家開口了,徒子徒孫斗得再兇也得給面子。”
牽扯五百年的兩脈相爭自然不是如此簡單粗暴,可牛大這等粗人有屬于自己的一套邏輯,能明白個大概已實(shí)屬不易。
“儒生逝去千年,能讓他老人家開口調(diào)停,談何容易?”
王五面帶鄙夷,這事情真要是如此簡單,兩派還能斗上個五百年?
“況且,你當(dāng)人家讀書人是你牛大,整張桌子搞兩個下酒菜就能調(diào)停矛盾?”
王五覺得自己是在對牛彈琴,可要不掰扯個道理出來,這些粗人哪能曉得那四句箴言的厲害。
“請動儒圣顯靈何其艱難,現(xiàn)在書院已經(jīng)閉門謝客,楊明院長閉關(guān)不出。”
王五事后聽說,當(dāng)時至圣先師的祠堂轟然倒坍,書院存留著歷代院長的文氣石碑全然無光。
“關(guān)鍵是那四句箴言,當(dāng)真是取兩派之精華,去之糟粕。”
王五還是沒忍住拽了幾句酸溜溜的詞語。
“那謝云可是當(dāng)代國子監(jiān)祭酒,手持亞圣遺物,可聽了那四句箴言后,斷然生不出再戰(zhàn)之心。”
為了彰顯箴言之威,王五只能說些看的見,摸得著的情形,“書院二先生原本半步三品,在問心局上心境受損,可聽聞了四句箴言,登時重返巔峰,直入三品!”
……
“那夏公子當(dāng)真是圣賢傳人?”
端酒過來的小六子見縫插針地問上了一句。
“若不是夏詩仙不過及冠,單憑那四句箴言,圣賢又如何做不得?”
王五眼神犀利,斬釘截鐵。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在文脈之爭上一舉成名的蘇家贅婿。
“那夏公子到底是仙人下凡,還是圣賢轉(zhuǎn)世,咱是不曉得。”
牛大在一旁壞笑著搭腔,“但當(dāng)日他一手摟著書院女夫子,一邊指點(diǎn)圣人執(zhí)筆,真他娘的瀟灑!”
王五的道理掰扯反響平平,可牛大的調(diào)侃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以前不曉得,沒想到書院的二先生是位女夫子,從書山跌落時當(dāng)真是如仙女臨世一般。”
“何止啊,聽說那教坊司的百世花魁自從接待過了蘇家贅婿,就閉門謝客了。”
“蘇家大小姐我是見過的,端是往那布行柜臺前一坐,嘿呦,我這兩條腿就跟釘死在地上似的,怎么也挪不開……”
來福客棧什么地方,除了王五這個異類,有幾個是能識文斷字的。
四句箴言如何了得?管他們什么鳥事。
倒是那蘇家贅婿屬實(shí)風(fēng)流得緊,叫人好生艷羨。
“老板娘,俺牛大的豆腐呢?早先就預(yù)定好了!”
牛大朝著平日里風(fēng)風(fēng)火火,今兒個不知怎的緘默如魚的豆腐西施招呼,嚷嚷著要吃豆腐。
“滾回去吃你家老娘的豆腐去!”
老板娘的河?xùn)|獅吼內(nèi)勁十足,震得牛大的耳朵嗡嗡作響。
“牛大哥,我姨娘心情不好,你還是別招惹的好。”
小六子見狀也是無奈。
當(dāng)日在青霞山下,那白面書生屁顛屁顛去問姨娘名諱,也是被這般招呼了一頓,嚇得小六子趕著驢車就跑。
……
小六子雖然不大聰明,但大抵是知道一些自家姨娘的心思。
老板娘其實(shí)不是老板娘,而是客棧的女老板,從來沒有婚配過。
只是客人們哪管得許多,張口閉口就是老板娘,姨娘最開始還會糾正,后來索性就懶得理了。
再后來,因?yàn)橐棠锷暮每矗阋齺砹嗽S多登徒子。
像牛大這般粗俗漢子居多,但也沒少過家世不錯,相貌周正的小郎君。
只是姨娘一概不理,二十出頭的年紀(jì)卻像是死了丈夫似的潑辣和拒人千里之外。
原本,小六子以為,像姨娘這般的女人,這輩子怕是都不會對任何一個男人產(chǎn)生半點(diǎn)好感。
可事實(shí)并非如此,當(dāng)那個青衫書生出現(xiàn)在客棧時,一切都有了變化。
小六子是個眼尖的,原本姨娘每日只做半缸豆腐,后來卻每天都做一整缸。
外人問起來,姨娘只說是老娘心情好,不愛吃別吃。
但只有小六子知道,姨娘怕是那人來了,卻又沒得,所以提前備了些。
“問世間情為何物哦……”
小六子念叨著,搖頭晃腦。
他近日聽了些說書先生講的情愛故事,也算是開了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