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博的聲音在文氣加持下極具感染力,本就意志不堅的看客們紛紛被這質疑之語攪亂心神。
最初還只是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很快便演變為集體議論,最終質疑聲如潮水般山呼海嘯般涌來:
“這話有理!那蘇家贅婿此前從未聽聞有詩才之名。”
“我聽說先前的圓周測算,是那贅婿從古籍里翻來的,莫非詩詞也是抄襲?”
“何止如此?我還聽說,那御射二科他也是借了神弓寶馬才贏的……”
……
“荒唐!在安仁之前,那首詞從未現世!”
李甫早已打定主意在文脈之爭后收夏仁為親傳弟子,豈容自家弟子遭此詆毀。
“安仁莫要中計,這是國子監的攻心之計。”
王舜只當孫博是想以輿論施壓逼夏仁自亂陣腳。
“老夫雖不疑安仁才學,可從始至終按兵不動,實在不似以往作風。”
許龜年不偏不倚道。在他印象里,夏仁向來雷厲風行。
無論是數科考核中算得天機閣黑廝口吐白沫,還是一箭射落鷹隼后拂袖而去,皆是干脆利落的做派。
既然敢應下比試,多少該有應對之策,可這般遲遲不動的架勢,著實令人疑惑。
雖說孫博當眾質疑、攪動輿論的做法有失妥當,卻也算的上是事出有因。
……
“你說得對,確實有人暗中相助。”
夏仁望著當眾質疑的孫博,非但沒有動怒,反而灑脫地承認了此事。
此言一出,登時掀起軒然大波。
要知道,夏仁的每一句話都會借由書院上方的天幕,一字不漏地映現在金陵城所有人眼中。
作為大周舊都與南方經濟中心,金陵城的萬千目光此刻皆聚焦于此。
夏仁此舉,無異于向天下昭告:他蘇家贅婿夏仁,就是欺世盜名之輩。
“只不過,那些人并不存于這個世界。”
夏仁恍若未聞周遭的嘩然,繼續拋出驚世之語,“所以,我無法將他們請出來與你較量。”
“荒唐!”
孫博生平頭一次見到如此矛盾的說辭,“既然不存在于世,你又如何得知他們的存在?”
“生而知之。”
夏仁聳了聳肩,語氣輕快。
轉世重生、攜前世記憶而來,可不就是“生而知之”?
“何其荒謬!”
孫博原本對夏仁的坦蕩尚有幾分贊許,此刻卻只覺對方在胡言亂語。
“若你當真生而知之,為何遲遲不敢迎戰?”
孫博不能容忍夏仁輕佻的態度,“縱你是天授之才,我孫博亦無懼一戰!”
望著對面眼神如炬、赤心可鑒的孫博,夏仁忽然意識到自己竟以世俗眼光小覷了這位對手。
或許將胸中詩詞坦然祭出,非但不會折損這顆大周僅存的“詩圣種子”,反而能勉勵對方創作出更好的作品。
念及此,他心中的顧忌轟然消散。
“那便如你所愿。”
夏仁并未效仿孫博以手為筆、虛空潑墨的炫技之舉,只取來紙筆,在宣紙上從容落墨。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十字短句轉瞬即成,而就在這呼吸之間,天幕上驟然鋪開他一手俊逸灑脫的行書。
方才還喧鬧如沸的大坪,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漸次沉寂。
眾人皆被這十字里奔涌的蒼茫氣象所震懾,目光死死凝在那幅懸浮于天地間的水墨長卷上,竟忘了言語。
……
“夢夢,出什么事了?他們怎么都不吵了?”
書院為邀月仙宮特設的雅間里,秦肆雪望著下方原本吵得面紅耳赤、喧鬧如市井的大坪驟然寂靜,眼底滿是困惑。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第二夢喃喃重復著,眼中泛起異樣的光。
觀禮臺上,蘇靈婉原本還為姐夫捏著一把汗,見狀也忍不住問道:“姐夫寫的詩很好嗎?”
“‘直’‘圓’二字,勝過千言萬語……”
蘇映溧素有才女之名。
她十六歲便在詩會上一鳴驚人,連安南王世子王騰都因見她作詞時的驚鴻一瞥而春心大動。
那時起,才貌雙絕的她便被冠以“金陵雙璧”之一的雅號。
雖近年因操持家業鮮少動筆,但論詩詞鑒賞之能,整個金陵城也唯有書院二先生可與之比肩。
聽了姐姐的評語,蘇靈婉總算放下心來,輕拍胸口嘆道:“姐夫也真是的,明明詩才過人,偏要這般周折。”
原來,方才夏仁在眾目睽睽下回應孫博時,因有抄襲詩詞的嫌疑,觀禮臺上不少人都對她們姐妹投來異樣目光。
如今夏仁落筆成詩、展露真才,那些先前起哄的好事者,終究都啞了聲。
……
若論夏仁落筆后反應最激烈,評述最深刻者,當屬學問最為深厚的書院先生們。
“原以為孫博的邊塞詩已做到詞簡而傳神,如今看來,終究有些著意雕琢。”
王舜將孫博與夏仁的詩句并置而論。
同樣是大漠風光,前者以“朔氣”“黃云”由點及面勾勒意境,后者卻以“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八字完成場景的高度凝練。
“非是孫博華而不實,實乃安仁煉字如神,十字便道盡邊塞黃昏的魂骨。”
李甫搖頭嘆息,這并非孫博的詩詞多么不堪,而是一山更比一山高。
夏仁詩句未出時,眾人皆嘆孫博筆下的塞上昏黃已是神來之筆。
待“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橫空出世,方知何為“以筆為刀,刻盡天地輪廓”。
前者是“見山是山”的入微觀察,后者卻是“見山還是山”的返璞歸真。
……
“這、這……”
孫博盯著夏仁所寫的《使至塞上》結尾落款“王維”,這個聽都沒聽過的名字,只覺得臉頰一陣發燙。
可夏仁哪管的了這許多,好不容易能將前世的詩詞大家的作品傳頌于世,他不借著這個機會展現出來,才是真正有愧于先賢。
于是他筆鋒舒展,從“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千古雄渾之境,揮毫至“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的蒼茫遼闊。
從“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鐵血豪情,轉至“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守邊壯志。
再從“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的慷慨赴死之勇,落到“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的羈旅愁思。
筆端似有千軍萬馬,將邊塞的風雪霜寒、將士的忠肝義膽、離人的斷腸之痛,皆化作紙上驚風。
孫博以五品儒修之能溝通書院文氣,引動風云翻涌、天地變色,其勢固然震撼人心。
然詩詞之道,本就深蘊于字里行間的幽微韻味。
但觀“大漠孤煙”四字,便覺黃沙漫卷撲面而來;但讀“長河落日”之句,便見暮色熔金鋪陳眼底。
真正的千古名篇,便是觀賞一眼,胸中便有萬千氣象,何須現實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