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組長后,馬曉雪的工作時間反而更長了。
白天要管理生產(chǎn)線,晚上她依然堅持學習。
租屋里的燈光常常亮到凌晨兩點。
城市在建設(shè),工廠在生產(chǎn),整座城市的用電驚人,尤其在炎熱的夏天,超負荷用電迫使城中村隔三差五的停電。
每當這個時候,馬曉雪都會挑起手電筒或是燃起一支蠟燭,繼續(xù)埋頭苦讀。
被熱醒的林芳揉著眼睛,“這都幾點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我看完這一章就睡?!?/p>
馬曉雪頭也不抬,筆在筆記本上快速移動。
她在自學《外貿(mào)英語函電》,書是從華強北舊書店淘來的,上一任主人用紅筆做了密密麻麻的筆記。
林芳在她旁邊坐下:“你說咱們打工的,學這些有用嗎?難不成還能去當翻譯?”
馬曉雪終于抬起頭:“深圳發(fā)展這么快,你看咱們廠,半年前還只做國內(nèi)訂單,現(xiàn)在一半產(chǎn)品都出口了,將來肯定需要既懂生產(chǎn)又懂外語的人?!?/p>
“可咱們只是中學畢業(yè)...”
“深圳不相信文憑,只相信能力?!币粋€男聲突然插進來。
兩人目光探視,看見陳磊提著工具箱站在窗外。
他是廠里的技術(shù)維修工,加班到這個點才回來。
他就住在巷子的另一頭,他們經(jīng)常會附近碰上。
“陳師傅。”馬曉雪沖對方點點頭。
陳磊伸長脖子朝窗的這邊探視,好奇地看著桌上的書:“你在學外貿(mào)英語?志向不小啊。”
“隨便看看?!瘪R曉雪有些不好意思。
“這可不是隨便看看的東西?!?/p>
陳磊倚在窗邊,順著蠟光,指著書上一段,“這里,‘FOB’和‘CIF’的區(qū)別很重要,關(guān)系到誰承擔運費和風險。我表哥做外貿(mào)的,常念叨這些?!?/p>
馬曉雪眼睛一亮:“陳師傅懂這個?”
“略知一二。我表哥在羅湖外貿(mào)公司上班,常跟我吹噓。”陳磊笑了,“你要是真有興趣,我可以幫你問問有沒有培訓資料。”
“那太感謝了!”
林芳看看陳磊,又看看馬曉雪,突然插話:“陳師傅,你是深圳本地人吧?給我們講講深圳唄,我們來這兒半年了,除了廠區(qū)哪兒都沒去過。”
陳磊想了想:“行啊,嗯……你們知道‘深圳’這個名字怎么來的嗎?”
兩個女孩搖頭。
“深圳原名‘深圳墟’,因為一條叫‘深圳河’的水溝得名,‘圳’就是田邊的水溝。八十年代前,這里就是個漁村?!?/p>
陳磊的聲音在安靜的巷子里顯得很清晰,
“我小時候,深南大道還只是條沙土路,兩邊都是農(nóng)田?,F(xiàn)在呢?你們?nèi)タ催^國貿(mào)大廈沒?三天一層樓,創(chuàng)造了‘深圳速度’?!?/p>
馬曉雪聽得入神:“變化這么大...”
“深圳是特區(qū),‘特’就特在敢闖敢試?!?/p>
陳磊繼續(xù)說,
“我爸媽那輩人,很多都參與了早期的建設(shè)。他們說,當時的蛇口工業(yè)區(qū)豎起一塊牌子:‘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話現(xiàn)在聽著普通,當年可是石破天驚?!?/p>
“為什么?”林芳不解。
“那時還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這種提法很大膽?!标惱诮忉尩溃暗沁@種精神,讓深圳在十幾年里從邊陲小鎮(zhèn)變成現(xiàn)代化城市。你們知道孺子牛雕塑嗎?”
馬曉雪搖頭。
“在市政府門口,一頭開荒牛奮力向前。那是深圳的象征——拓荒精神。”
陳磊看著兩個女孩,“你們從外地來,肯吃苦肯學習,就是新時代的拓荒者,深圳不會虧待努力的人?!?/p>
那晚聊到很晚。
陳磊不僅講了深圳的歷史,還講了他自己的故事:他是土生土長的深圳人,父親是建筑工人,母親在紡織廠,家里不富裕,但他靠自學考上了技校,學電子維修。
“你為什么不在更好的單位工作?”馬曉雪問。
“這里能接觸到最新設(shè)備。”陳磊說,“深圳電子廠更新設(shè)備快,我能學到東西。而且...”他頓了頓,“我想攢點錢,以后自己開店?!?/p>
深夜十二點,陳磊離開時,馬曉雪突然叫住他:“陳師傅,謝謝你告訴了我們這么多事情,我受益匪淺?!?/p>
陳磊回頭笑了笑:“叫我陳磊就行。晚安?!?/p>
那晚之后,陳磊常常在下班后加入她們的學習小組。
他不僅帶來了外貿(mào)資料,還帶來了《深圳特區(qū)報》,讓她們了解這座城市的脈搏。
一個月后,馬曉雪的英語筆記已經(jīng)記滿了兩大本。
一天晚上,陳磊突然說:“你們想不想到處看看?真正的深圳不只是工廠和宿舍或租出屋?!?/p>
“可以嗎?”林芳興奮地問,“我們?nèi)ツ膬???/p>
“周日休息,我?guī)銈內(nèi)Q(mào)大廈和蛇口?!?/p>
……
星期天,難得的休息日。
馬曉雪和林芳跟著陳磊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游玩深圳。
站在國貿(mào)大廈前,兩人仰頭望著這座曾經(jīng)的中國第一高樓,驚嘆得說不出話。
玻璃幕墻反射著陽光,那么耀眼,站在它的面前,馬曉雪感到自己顯得那么渺小。
“這樓有160米高,53層。”陳磊介紹道,“1985年建成時,是深圳的標志。走,我們上去看看。”
電梯快速上升時,馬曉雪感到耳膜輕微壓迫。
走出電梯,整個深圳盡收眼底——遠處是正在建設(shè)的羅湖口岸,近處是密密麻麻的工地,塔吊像鋼鐵森林。
“那邊是香港。”陳磊指向南方,“1997年香港回歸后,深港聯(lián)系會更緊密。我聽說很多香港老板來深圳投資建廠,咱們廠不就是港資企業(yè)嗎?”
林芳趴在玻璃上:“我從沒站這么高過...”
陳磊轉(zhuǎn)向馬曉雪:“你知道為什么深圳能發(fā)展這么快嗎?”
馬曉雪想了想:“因為政策?”
“政策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标惱谡f,“全國的人才都往這兒涌,有大學生,有技術(shù)工人,也有像你們一樣肯吃苦的年輕人。每個人都在尋找機會,每個人都在創(chuàng)造價值。”
下午,他們來到蛇口。
站在“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的標語牌前,馬曉雪感到一種莫名的震撼。
這句簡單直白的話,概括了這座城市的靈魂。
在海邊,陳磊講起了更多故事:“我叔叔是第一批來蛇口的建設(shè)者。他說當時這里一片荒灘,住工棚,喝渾水,但沒人抱怨。為什么?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創(chuàng)造歷史。”
“創(chuàng)造歷史...”馬曉雪重復(fù)著這個詞。
“對啊。你現(xiàn)在可能覺得自己只是個打工妹,但十年后回頭看,你的奮斗就是深圳故事的一部分?!?/p>
陳磊看著她,“這座城市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給普通人機會。只要你有能力、肯努力,就能闖出一片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