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太安靜了,只有風(fēng)吹帷幔與周遭倒抽冷氣的聲響。
逢翠玉立在霍幔身后,垂首斂目,臉頰漲得通紅。
自己不堪的過往,竟被霍幔毫不留情地撕扯出來,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安樂郡主霍幔并非愚鈍之人,見逢翠玉穿了自己偏愛的顏色,既不便當(dāng)著眾人的面直接發(fā)作,況且今日是母親舉辦的宴會,再囂張也不能掃了母親的顏面。
硬刀子行不通,便換軟刀子磨。
不過一個僥幸立了點微末功勞的庶女,也敢明知故犯,挑釁自己的底線?
“郡主此言差矣。翠玉妹妹自幼便與我一同長大,幼時她確曾走失過一次,好在很快便尋回了?!?/p>
逢遙語速不疾不徐,條理分明:“彼時大師為妹妹批命,言其命中有一劫,父親便將她送往老家,與我一同教養(yǎng)。只因當(dāng)時家中諸事繁雜,未能及時將妹妹入族譜、昭告親友。此番回京,本已擇定吉日為三妹妹正名,好為她擇一良婿,不承想恰逢那樁事,妹妹才僥幸立了些功勞。”
“再者,自古嫡庶有別,家中規(guī)矩森嚴(yán),尊卑有序。想來是三妹妹素日對我太過敬重有加,才讓郡主生出了誤會?!?/p>
這一番話條理清晰,擲地有聲,聽得眾人一時恍然。安樂郡主霍幔望著眼前駁了自己面子的逢遙,氣得險些失態(tài)抬手,終究還是強壓下怒火,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逢二小姐當(dāng)真是生了一張伶牙俐齒的巧嘴!”
逢遙神色不變,微微頷首:“多謝郡主謬贊?!?/p>
二人針鋒相對,全然不顧周遭貴女們嚇得煞白的臉色。
她們誰也未曾想,這位往日里看似怯懦溫吞的逢二姑娘,竟有這般敢與安樂郡主硬剛的膽識,當(dāng)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霍幔望著眼前不卑不亢、挑不出半分錯處的逢遙,轉(zhuǎn)而狠狠瞪向身后的逢翠玉:“逢三小姐還立在這兒做什么?宴會即刻便要開始,還不快回自己的席位上去?”
逢翠玉聞言,本想不顧禮節(jié)湊到逢遙身旁,卻被逢遙投來的一記輕飄飄的眼神點醒,當(dāng)即斂衽,向安樂郡主行了一禮,禮數(shù)周全無半分差錯,這才敢走到逢遙面前。
此刻她滿心紛亂,看向逢遙的眼神,竟帶著幾分如見救世主般的依賴。
霍幔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席位,看向眾人溫聲道:“諸位可稍作歇息,待母親駕到,便可開宴了。我已命后廚備下了花茶,諸位小姐不妨先品茗消遣,打發(fā)片刻時光。”
眾人齊齊起身回禮:“謝郡主體恤?!?/p>
不遠(yuǎn)處的樓閣中,霍稷正臨窗而坐,透過敞開的窗欞,將院中花宴的種種情形盡收眼底。耳邊傳來長公主溫和的聲音:“稷兒,那院中諸位姑娘,你最屬意哪一位?”
長公主執(zhí)盞啜茶,笑意溫婉。
霍稷沉默片刻,反問:“姑姑以為呢?”
“這兩位便是你親自叮囑我下帖相邀的逢家姑娘?不知稷兒心悅的,是逢家哪位小姐?”
長公主身著孔雀綠織金襖裙,端坐于鑲金木制輪椅之上,美艷的面龐帶著淺淺笑意,言語間帶著幾分打趣的好奇。
霍稷垂首抿了口茶,淡淡道:“稷兒不過是覺得她們有趣,心生好奇罷了,并無心悅之人?!?/p>
長公主故作惋惜地輕“啊”一聲:“是嗎?我還當(dāng)稷兒心悅的,是那位氣得蠻蠻臉紅的逢二小姐呢,原來只是覺得她們新奇?!?/p>
霍稷聞言忍不住嗆了嗆:“……姑姑多慮了?!?/p>
“時辰不早了,莫要讓這些如花似玉的小姐們久候?!遍L公主笑意盈盈地吩咐,“云嬤嬤,推我下去吧?!?/p>
霍稷起身,接過云嬤嬤手中的輪椅推手:“姑母,讓我來推您?!?/p>
長公主微怔,隨即莞爾:“好。”
逢翠玉坐在逢遙身側(cè),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你今日為何要為我解圍?”
今日郡主擺明了要讓自己出丑,逢遙為何要主動開口幫襯?
逢遙端起嬤嬤送來的花茶,淺啜一口,聲音淡得幾乎聽不見:“禁聲?!?/p>
蠢貨。
周遭尚有公主府的人在側(cè),便這般堂而皇之地問出這般沒腦子的話,逢遙險些按捺不住想抽她的沖動。
為何幫她?這蠢貨竟沒聽出,霍幔不僅是在嘲諷她出身卑賤,更是在給逢家挖坑嗎?
長公主雖站在太子這邊,但霍幔與三皇子交好。逢家勢大,如今看似偏向太子,霍幔若不能拉攏逢家,便會順手設(shè)計潑臟水、埋隱患。
況且今日逢翠玉穿衣不妥,本就觸怒了占有欲極強的霍幔,她怎會忍得住不膈應(yīng)她們?
表面上是貶低逢翠玉,實則是在質(zhì)疑她是否為真的逢家三小姐。
若是坐實逢翠玉曾是霍幔的丫鬟,便難免引人揣測,她并非逢家血脈,只是因立功才被逢家認(rèn)回、入族譜當(dāng)三小姐,實則是為自己這個二小姐鋪路。
早不入譜晚不入譜,偏在立功后入譜,由不得人不多想。
逢翠玉原本的感激,在逢遙這兩個字出口后,瞬間化作了惱怒與埋怨。
若不是逢遙對自己不管不顧,自己也不會被安樂郡主盯上,更不會鬧出這般笑話!
一道尖細(xì)的唱喏聲劃破寂靜:“??甸L公主殿下、太子殿下駕到——”
霍幔當(dāng)即領(lǐng)著眾人起身行禮,齊聲道:“臣女見過長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逢遙垂首斂目,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禮。逢翠玉卻按捺不住,抬眼瞥了一眼從面前走過的二人,愣了一瞬,被身旁嬤嬤的一聲輕咳驚醒,連忙收回目光,愈發(fā)恭謹(jǐn)。
霍稷溫潤的聲音響起,帶著安撫之意:“免禮,諸位不必多拘禮?!?/p>
長公主的聲音依舊笑意融融,聽著格外和藹:“都起來吧,今日不過是隨性小聚,無需恪守繁文縟節(jié)?!?/p>
逢翠玉仍忍不住頻頻去看長公主的輪椅,逢遙淡淡開口,聲音壓得極低:“三妹妹,你可知我們身旁為何各有一位伺候的嬤嬤?”
逢翠玉并非愚笨,瞬間便明白了逢遙的言外之意,嚇得臉色發(fā)白,當(dāng)即收回了目光,不敢再妄動。
“逢家三姑娘何在?起身讓本宮瞧瞧,這位救了安安的功臣?!遍L公主的話音落下,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逢翠玉身上。
逢翠玉頭一回經(jīng)歷這般大場面,險些當(dāng)眾失態(tài)。虧得逢遙藏在桌下的手狠狠掐了她大腿一下,她才猛然清醒,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起身行禮:“臣女逢翠玉,見過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p>
說罷,她心底忍不住竊喜。
看來自己已然被長公主記在了心上!
“逢三姑娘今日的衣衫,倒是別致亮眼,很是漂亮?!遍L公主笑吟吟地看向霍稷,“太子以為如何?”
逢翠玉忍不住抬眼望向太子,霍稷依舊笑得溫煦謙和:“粉色嬌嫩,正合翠玉姑娘芳齡,瞧著確是亮眼。”
不過寥寥數(shù)語,那些帶著審視與嫉妒的目光,便如針般扎在了逢翠玉身上。
逢遙故作淡定地跟著看向逢翠玉,心底卻忍不住吐槽。
這些人果然和上一世一樣,皆是些表面慈悲、內(nèi)里腹黑的假菩薩。
三言兩語,便將逢翠玉捧殺,讓她平白拉了滿場仇恨。
看著逢翠玉臉上毫不掩飾的沾沾自喜,逢遙嘴角幾不可察地扯了扯。
這蠢貨,怕還不知曉,自己如今早已成了眾人眼中供人取笑的猴子嗎?